刀剑录

第二章,黑白释无言,花落随风谁可怜?(一)

    桃花渡上,晨曦。楼十一又一次眺望朝阳升起,天与谷凝结着盛夏之繁盛,花开瓣瓣,黄莺啼鸣。桃花渡,孤莺早飞,夏风浅唱着幽曲,一切似都那般安详。

    烈阳当空,他尽走桃花渡上小径,忽见一条清溪。缓入一片峡谷,再绕过灰白色岩岗,便见一道崖壁。这里,是楼十一于月前发现的一方秘境。九叠瀑,飞流激湍,荡起阵阵涟漪,青色石岩光滑如镜,一方清潭,两条游鱼,馥郁花香荡起,楼十一恍惚。只这时,听一声鹿鸣,他又看见那只白色的小鹿儿欢快地自林间跳出向自己奔来。

    他温柔地笑着轻抚着这几日前于林间发现的迷途小鹿,那时他的眼底只闪现过深深落寞。半载,他至北邙山已将半载岁月,却仍然难窥练气之秘。

    楼十一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但他能意识到的是自己应当已然被剑宗舍弃。‘剑宗,终究只是剑宗!奴仆终究只是奴仆!’楼十一想起了月余前剑宗弟子们对他的声声嘲笑,只那时他却是连最后一点妄想也破灭了,血一般的现实,炫丽而又残忍。

    楼十一一时难忍心间苦楚,忽心生哀恸。那是孤身一人面对未知,为自己的弱小与无力而痛苦。不仅是因为大仇难报,更因他感觉自己正失去一些美好的东西,自己的温柔、善良与真诚。

    他痛苦地意识到了那血淋淋的现实,即剑宗只想圈养自己,自己在这里虽然不会死去但也不会有未来!‘他们,虽愿庇佑自己,却并不愿见自己真正涉足练气之道!只因自己不仅仅是剑宗的仆役,还是灭族的楼家子!因此,如圈养便成最好的方法。如此,即全了道义,又将那一切变数扼杀于摇篮!剑宗子弟万千,它,并不多需要他,而如今自己能依靠的却只有它!’那时明悟了一切的楼十一只心如死灰,黯然神伤间,他忽感到脸颊一湿,抬头一看,正是怀中那小白鹿正轻轻舔舐他脸上泪痕。

    见此,小楼十一眸眼一热只一阵动容,他虽知这许是动物的本能,但却也心间感动。‘它与自己的命途是何其相似!孤苦无依,我现在也只若一只迷途之鹿。不见往昔,不念明朝,只于这林海沉浮,苦苦追寻着本就已枯死的希望!’

    念此,楼十一只将怀中那迷途小鹿紧紧抱住,倾诉道:“小鹿啊小鹿,若你能说话该多好!老大身为剑宗子弟终究无法违抗宗门法令。若无法旨,老大又如何能传我真法?而无真法便不能入道,那我拼着犯下罪过来剑宗,又有何意义!小鹿儿啊,这世界虽大,又有谁可宽恕我、可拯救我?”

    流水哗哗,鹿鸣呦呦,清幽空谷中无人可回答楼十一。而那头小白鹿此刻也只是静静抬头看着他。见小楼十一又暗然神伤,它只通灵般轻轻蹭了蹭楼十一的衣袖,下刻又忽而撒丫狂奔而去。

    楼十一见此一愣,下刻只依心意追随它跑去。在北邙山山林中穿行,不同往日担惊受怕楼十一此刻只觉无拘无束,只这时奔跑着的他竟然感受到了难以言喻的痛快,那似乎名曰自由的感觉,让他哀伤的神情渐缓。他踩过小鹿奔跑过的痕迹向着高高的山顶奔去,山林、灌木、荒草皆被一人一鹿抛在身后。夏日的阳光已然微曦,只在夜色将变浓稠之时,在山峦唱起蟋蟀的虫鸣那刻,一人一鹿忽而攀上了一座未名山丘。

    深深的茅草铺展开,一条小兽的踩过的路径一直延伸向远方,他看见那只小鹿在回首看着自己,便也笑着撒欢般向前奔去。只那刻,也只那地,一切都仿佛刚刚好般,当楼十一穿过那高过自己一头的茅草地时,便见一颗巨大的山茶花树独立于山丘之巅,它是那般鲜艳,红色的山茶花压满了枝桠,它就在树下欢快地蹦跳着看着他。

    只那夏风拂过,鹿鸣幽幽,山花浪漫。

    楼十一安详地睡着了,在那山巅的茶花树下,在那白色的小鹿身旁,安详地睡去。依稀,他又做起了梦,然而这一次却不再是楼家覆灭的噩梦。梦中他也似化身为一匹灰色的小兽撒丫奔跑,不用担惊受怕,不用尔虞我诈。梦中,依稀还有一红一白的小兽一起陪着他,它们一起跑向高高的山巅,又一起穿过浅浅的溪谷,累了便卧地而歇,快乐便引吭而歌。它们与他,那时那刻似从不知忧愁为何物。他是快乐的,它们也是。楼十一笑了,于梦中欢快地笑着,只作为一只小兽尽情地玩闹尽情地撒欢。

    但下刻,梦,也终究醒了。楼十一被一阵野兽的嚎叫惊醒,他迷迷糊糊揉开眼却见天色已然黑地紧了。那头无忧无虑的小鹿此时已然消失不见,而楼十一躺着的树下却已被满地山茶花覆盖。红色山茶花,鲜艳如血。楼十一缓缓沿着记忆中的旧路回走,夏夜,山野悉悉索索的声音不断。那时他又听一声兽嚎,却忽而心间一惊。

    ‘狼!是狼!’楼十一心下一紧,慌不择路只一头扎入茅草丛中的兽径埋头狂奔。

    夜,黑的吓人,楼十一迷失在山岭中,天上群星暗淡,身后微影悉索。狼嚎声已不在,心下稍安的他借着微薄星光重新找到了方向。只艰难行了数里后他才发现自己已然离桃花渡远地很了。

    忽而那时,有一道哭声伴着微光回荡。一阵嘶吼满怀绝望与愤恨自前方林中传来,如恶鬼哀嚎,如荒兽啼血。楼十一感受到了那深深压抑着的痛苦,凄厉而绝望!

    ‘是、是什么?好像,好像在剑宗碑林的方向!’

    入宗半载的楼十一已然知晓桃花渡地位特殊,虽不为诸峰所喜,但方圆数十里却都是片幽境地,而桃花渡附近的剑宗碑林也只为埋葬骨骸之所,绝不会出现这般异象。今日李太一去主峰之上修行,此地除自己理应再无他人。念此,楼十一又心间一紧,他感觉到了一股浓烈的寒意自心底涌出,但一摸怀中之物,那专克制鬼物的东西终究也给予了他一探究竟的勇气。

    悲鸣声在耳畔回荡,片刻,痛苦的嘶吼缓缓淡去。星光洒落林中,寻声而至的楼十一但见碑林中有一方森白法坛高垒,其上灰色幽风郁结,浓稠到宛若实质。不时泛起的灰色幽风,随晚风荡过,寒冷而刺骨,刺痛着楼十一双眸。

    心下一紧,楼十一只觉不妙的正欲逃离,却听轰隆一声,那白色法坛竟突然裂开一角!那熟悉的兽嚎声再次响起,浓郁的怨恨冲击过楼十一心神,他竟已无法再动分毫!当瞪大了眼睛再看向那白色法坛时,却依稀可见坛上白骨累累!此时那崩了一角的法坛滚出道道血红,郁结的幽风如找到了宣泄口般,与那宣泄的血液狂暴地纠结于一起。

    忽然坠入一种大恐怖中,楼十一几乎不可置信般看见那血液、骸骨、幽魂随着霞光突然寂灭。咔嚓一声,骸骨法坛崩裂,在那崩落满地的白骨中,楼十一只见一株娇艳欲滴,又如血殷红的花破骨而出!

    那花,于夜风中逆势摇摆,散着冷光,妖艳可人!

    “你,看见了?”刹那,楼十一耳畔诡异得响起一道冷声。一双咄咄逼人的青色眸子,于夜中散发着名为危险的光芒!

    瞳孔急缩,他感到胸间一热,身躯蹿动,顿时抽出怀中刻刀向前一划,但闻一股焦臭!跑!那刻,楼十一心间一寒,几乎无有任何停留,转身便跑。‘跑、跑、跑!不要回头,只要跑出这墓林就能得救!’

    密林诡谲,他如滞牛油中,唯耳边阴风呼啸,鬼魅暗语。楼十一于荆棘中狼狈窜逃,再不见白鹿,不见星辰。四周白色慕碑错落于灌木。这里,是剑宗碑林,埋葬着千百年来无缘练气之道的修士尸骸。

    白色碑海,无尽迷途,暗鸦啼笑,似鬼魅于耳畔私语!

    楼十一的心被恐惧撺掇,一阵心悸间忽觉耳旁冷风轻拂,他浑身如坠冰窖。然而,此时他知退无可退,竟平生一股蛮勇。转身,一刀刺出,随风乱舞。

    “滚开!滚开!”他大吼着,只是那刀即无力又无势,劈在夜里连带着他自己也一阵跌锵。

    忽然楼十一只感一阵腹痛,低头看去,只见一只青眼黑貂死死咬在自己腰间。一声惊呼,他用手一扯后只见腹部血水喷涌,撕心裂肺的痛楚后,他感到生机如泄洪般留逝,那刻无力地瘫倒在地,眼睛似蒙了一层纱。楼十一只听鬼笑桀桀,他绝望地伸手向天空抓去,似要攥住那不存在的最后一丝希望。这时,他已痛到麻木,只一阵颓然,感觉有什么东西自腹中流出,瞳光顷刻间涣散,模糊间他只见一道璀璨至极的华光从天而降,随后,便是无尽的黑暗。

    白衣飘玦,李太一若九天谪落的辰星那般耀眼。怒而一剑,妖鬼湮灭,残存的剑气尤自铮鸣北邙山中。刹那,沉沉的夜中顿起剑光千万,无数风啸隐约传来。为楼十一迅速止了血后,李太一打出一道飞符记下一切。这时,他眸眼森寒,自语道:“骨坛、精魅。是红莲教的妖邪?还是…”他回头深深地看了眼碑林,见天边已有剑光将至,只瞬间抱起将死的楼十一迅速向药园奔去。

    楼十一的梦中。孤独的荒原,累累的尸骸遍地,一条孤独的白色小径直通天际,那梦境中楼十一看见自己双目呆滞,沿着尸骨铺就的小道缓缓向前走去,时间似已过了许久,又似乎只一刹那。

    直到他看到了一座庞大的灰色身影如山岳般高耸,只孤独地屹立在雪白尸骸之上。又刹那风起,一只血眸狼首回头向他看来。晦暗的天穹,万道雷霆闪动,那巨狼红色的眸眼注视着他。“你来了。你不该来的。”声音滚滚,如雷鸣炸响。它张开雪白的獠牙,红色的眸子露出调笑的意味。

    一道雷霆劈落,楼十一自梦中坠出时依稀记得那一双血色眸眼,但转眼间他连那双眼睛也遗忘了,只一时间怅然无措。

    桃花渡,熟悉的烛火,仍旧冷清的宅邸。楼十一悄悄踏入正堂,看着其中厄自静坐的李太一欲言又止。半载时日相处,他已知李太一不喜他惹事生非。

    此时,李太一眸眼微张,见此只调笑道:“怎么,区区精魅便吓坏了你?”说着扔来一本秘籍思索后又道:“平剑十二势,凡俗基础武学之技,习练体魄之用。你本源亏缺,又被妖物夺了生机,康复后须好生习练,可壮神魂气机,再配合你那防身的小玩意儿,下次也不至于毫无反抗之力。”

    闻言,楼十一拿着册子的手忽而一顿,顷刻又几乎难掩失落,强撑道:“谢老大。”

    “哼!不满就是不满,还谢什么?”李太一笑笑又宽慰道:“即使现在你得了道法又当如何?本源亏缺也非一朝能改,凡俗武学炼至深处在某些方面也未必不如道法。说到底这世间生灵亿万,练气有成者也不过寥寥,又何必强求?”虽如此说,但李太一明白安慰总究是安慰,或许能安抚楼十一沮丧之感,却绝不会改变什么。念此,他心下暗叹‘却也不知掌门师兄的做法到底正确与否。’

    楼十一闻言亦勉强一笑,片刻,待将墓林间的事一一细说后,见李太一仍旧沉思不语,忙追问道:“老大,我遇袭时那白骨法坛散开后,骸骨间生了朵红花,我见其中灵机内敛似乎不是什么凡物,那却是什么东西?又为何会随着那精魅现于剑宗属地?”

    李太一闻言深深看了眼楼十一后凛然道:“此事非你可知,近日桃花渡大阵将要扩修,期间为防这些野生的妖邪鬼魅再有祸乱,过两日我便带你去毕师侄那好生静养,这月余记得多加习练平剑十二势,勿要再多外出戏耍。今夜我另有要事,你先好生休息。切记莫要再随意外出。”

    闻言,楼十一瞬间意识到此事绝不寻常,于是只低头称是,未再多言。

    李太一见此,轻轻点头只下刻负上碧玉寒心,趁着夜色依旧浓厚,只匆匆向着北邙山主峰掠去。今夜之事疑虑重重,他有太多问题想要问那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