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剑录

沧浪水逝,天江横断旧空语(二)

    立秋又至,秋水寒烟,冷波中一点青辉,波光跳动间,天,已大亮。过了千帆渡口,行至陨剑峡前李太一抱剑无言,此刻他只任瘦驴于峡谷徘徊,看着山川水色亦不知想些什么。昨日天明他已接到宗门线报。“今日傍晚、百花传人将至陨剑峡处。”他假寐的眼睛撇过那平静的湖水,却见江边偶有一两渔家摆渡,只如平常,不过平常。

    一声轻叹,只思绪纷乱,却见秋意正浓,万般秋色正好,便又随意招了户渔家泛舟江上。

    江心中,淡色青霞朝光,冷阳渐暖。忽有渔歌伴江风荡过,那软糯的南调古歌,在沧浪之地显得那么突兀。旋律蜿蜒、升腾。淡色的哀、孤独的伤、离思千里,都与这晨间秋景缠绵、回荡、消散。

    李太一独卧小舟闭目静听,略有感伤,却闻那歌言。

    “千帆渡尽人归去,未敢惊声语。昔离亭上,寒雁未回,何处寄思绪。一江沧水,可怜秋寂,半寒烟雨。冷天青,问依人何处?白夜梦回惊窗雨,莫泣,,,莫泣,,,怎言,前路崎?归兮,,,归兮,,,哪见,故乡明?”

    一行泪珠随风散了。

    那渔船远去,歌声不在,只袅袅余音回荡。南调古歌,哀婉凄凉,但亦有闲适安逸。李太一知此间渔歌未言安闲只因南方有战火渐燃,流民四逃,行至沧浪江边一声南歌古调却也使这刚毅之地多了半分水乡的柔情。

    天将至晌午,李太一与撑船的船家闲谈许久后,却也是知了这江畔之地许多琐事。如江上人家摆渡,一月之资已然足够一家四口数月之食,但若言苛捐杂税、贡祭河神、修理河堤之费,摆渡一年后所余之资已然无几。更无论沧水无常,一年间没于沧江暗流者十有五六,也是此间船家技艺高绝,在此摆渡三载有余无有祸事相随。因此,每当提起自家那一双儿女时老船家眼中皆满足与自豪。

    只是看着船家有意无意间的炫耀,本无意感伤的李太一却还是沉默了。他终究已不是凡人,因此虽为船家高兴却又不知其喜在何处。‘难道便只是因为还活着?还有一份期盼?’

    正思索间,李太一忽闻一声号角低沉,那时他寻声望去,却见河边堤岸正有排排彩带飘舞。

    “船家,那是什么地方?怎生这般热闹?”李太一见此忽而踮起脚来好奇望去,他天生是个喜欢热闹的,在剑宗虽然不为各峰所喜但也只是因为身份使然。毕竟作为练气士多以实力为尊,因此并没有多少人甘愿对一个黄毛小儿俯首称是。

    “这,,,禀公子,此,是本月间期冀河神之祭。”那船家见李太一问话只略一迟疑,欲言又止般回道。

    “河神祭?”李太一闻言一皱眉,疑惑道:“此地为剑宗属地,山河神鬼不是早已废祀?这里所祭的却又是哪家河神?”

    “这,这,,,河神名讳小人,小人实在不知。”

    看那船家畏畏缩缩,李太一又是眉头一皱,心下生疑。而此时,江风拂面,恰好练气士灵敏的五感让他发现了风中那淡薄的血腥之气。

    看着已然不敢再言的船家,李太一暗运灵息,眸眼闪过一道微光这时却只见远方一片殷红血水正随波荡漾。

    那血红色于晌午的烈阳中这般刺眼,鲜艳。有哭声,隐隐约约却又撕心裂肺。那时不待船家摆至岸边,李太一周身便浮起一阵灵光,随即踏波而去,只留船上停摆渔夫默然凝视。

    血,红的瘆人,岸边祭台下江水翻腾,红色的波涛中进行着一场盛宴。

    “你们,是什么人!敢在此放肆!”看那祭台上那流下的一滩滩热血,看着那被推下江中的一具具无头尸首,李太一怒火中烧,那修持数载的道心在颤抖。刹那碧玉寒心剑出鞘,直指那主持祭祀之人!

    剑,发着清冷的光,折射过秋日灿白的冷光。

    “你们,在做什么!”李太一一声低喝,恍惚间如雷鸣震响。

    那灰发主祭突遭叱问,见如仙神般突兀降临的李太一后,只突然跪倒在地回道:“回,回仙人。小人,小人这是奉府君之命礼祭河神以庇佑此地十里江波。”那个被烈阳晒的黝黑的主祭匍匐在地,外表鲜艳的祭袍却是遮掩不住内里那破旧的灰色破衫。

    李太一闻言如鲠在喉,那时他额角青筋微露,只咬着牙冷眼看向那主祭的老人道“祭祀,为何不用牛羊,却要,却要用黎庶的性命!”

    “啊?”那主祭闻言,声音一颤只忽而抬头不明所以地看向李太一疑惑道:“小人,小人未有啊!”

    “胡说!他,她!他们都是何人!活生生的人在此,你,还敢说没有!”李太一指着那些被捆绑好的奴隶们怒吼着,那持剑的手只欲斩而未斩。

    那老者见剑刃又前递数分却只慌乱道:“冤枉,冤枉啊,小人真的,真的未用人命祭祀啊!”那主祭见青冷的剑光逼人,只忽被吓到魂不附体滋出一股黄尿,而在惊叫声中众人忽闻远方船夫仓促的声音。

    “上仙,上仙且慢!”

    那船家匆忙摆渡,行至岸边只将小船一横,三步并做两步后直奔祭台,那时他忽而向着李太一匍匐大跪道:“仙人恕罪,仙人恕罪,且容我等详申!”

    “详申?且一一说来!”李太一忍着怒火,他已看出这几人皆是普通凡人,并不是什么魔道妖孽,但饶是这样在见过祭台上的惨状后他也只咬牙切齿。

    那船家闻言,只一阵难言,稍许,只整理了思绪后他缓缓道:“上仙!自古而今尊卑有别,北州十二府皆归仙门治下,论事皆从仙法。此间仙法有详规,山中之民,凡不通教化、不辨是非、不从仙礼之荒野蛮人与悖逆仙凡秩序被夺了名姓的罪民,以仙律皆不可再称为人,只与牛羊论价。此间主祭顶撞仙人自是有错,但其意并非为悖逆仙凡之序,但恳请公子念他年老昏聩、愚笨无知饶他一命,只以‘恶仙人目’剜其双目、膑其双足即可啊!”他说罢只不断叩首乞求李太一饶命。

    那主祭闻言见李太一面色犹疑似知道可以不死,只砰然不停叩首道:“我等痴愚,还望仙人怜悯!还望仙人怜悯!”

    李太一闻此言已气到发抖,他看向那满面黝黑饱经沧桑的老主祭,只缓缓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又一指旁边那哭泣的孩童和妇人道:“他们。这对母子,这个孩子,你难道看不到他在哭吗!为什么,为什么要用妇孺孩童祭祀!你们,难道没有家人!没有,子女吗!”李太一天真地痛斥着。

    然而闻言,那主祭沉默了,船家也是沉默。良久,诡异的风划过祭台,江中的血迹慢慢淡了,可水中仍有什么在徘徊着,迟迟不肯离去。

    这时李太一眸光一闪、瞳眸急缩,瞬间明悟。‘不祭,自己与家人会死。祭,只死几个野奴!与千里江波的安危相比,几个罪奴和一些野人实不值一提!’

    “仙人,”仍旧是那船家开口道:“沧江河神一月一祭为本县惯例。若不祭,河神一怒,沧水决堤,后祸无穷。只是一头猪羊可抵十头野奴,若以猪牛羊祭非我等乡野渔民可负担得起啊!”那船家颤着声应答道。

    李太一闻言,心间难受万分,他只强按住胸中满腔杀意,再看了眼那对受惊的母子和仍旧匍匐于地的二人后,突然似明白了什么,那时他的脸上已无半分动容,只冷声道:“我只听过有救人的神,却没听过吃人的神。我不知道这江里是什么神魔。但是今日,它污了我眼,要死!”

    杀意,浓烈的杀意,李太一剑意横生,手中碧玉寒心剑闪光,剑本主杀伐,一身白袍舞动宛若杀星。此时已是秋季,但正午的江风仍旧有些湿热。岸上几人只听扑通一道水声,待回过神时却已不见李太一踪影。

    稍许,众人只看着平静的沧水忽而震起道道白波,那时众人只见一股黑红的血渍自水底涌出。许久,沧浪之水渐平,但这时忽闻一声震雷似的闷响,那主祭只惊恐地指向陨剑狭处惊声道:“不好,不好了!沧江,沧江,决堤了!”

    呼啸的狂风席卷,宛若荒兽咆哮,一线白潮斩过,山泽俱哀。只刻钟,这天府之地,沃野之土已尽成一片泽国。

    洪水与狂风肆虐,那小小祭台只顷刻被毁,绵延的水泽,茫苍一线、万波托起孤舟。天波高荡不及、日色泛海炫目。浩浩汤汤,孤风萧萧。只人独掷其间,便倾然失我。

    许久,天色暗了,一叶孤舟随波飘流,舟上有之人尽皆狼狈不堪。将落日西斜时分,那幸运得逃一劫的船夫眺望着远方水泽,泪只忽而肆虐了他黑褐色的脸庞。

    那个地方,他所凝望之处,此时唯有一片白水无垠。而今早,那里却还有两间柴房,今早的那里,仍是他名为,家的地方。

    夜深了,柔水无崖,千星有恨,茫茫江面已然平静,那时,冷清的江面只忽而有一人轻言道:“李太一,已入局矣。”

    许久,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