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剑录

第四章,沧浪水逝,天江横断旧空语(一)

    雨后的北邙山清冷非常,残暑蒸腾,飞起层层云雾,倒也让北方这凶恶之地平添一分仙家气派。李太一下山时已是初晨。

    北邙山山门前,问道阶。共十万八千阶,直通云深不知之处。凡人见之,言天阶。然而这一次再度走过李太一未免觉的短了些。问道阶迎客台上,毕长春须发皆湿,他已等候了许久。

    “一叹师侄在此,是为迎送何人吗?”

    毕长春闻声一愣,当他睁开眼时,只见李太一笑着从云雾中走出。此刻衣袖翩翩的李太一一身长跑于晨初的云雾中负剑而下,忽一观之到也有三分仙人风范。毕长春见此笑笑拱手一礼后,只道:“小师叔,此去何地?”

    李太一闻言似早已洞察了什么,只笑着看向毕长春道:“我此去何处,一叹师侄又如何不知?”

    闻言毕长春眼神微动,突然一声长叹不语。那时他只望山门外云雾升腾状若泽龙升天之像,转言劝道:“小师叔,吾曾闻南荒有龙,潜九渊万载,为一朝登极,自可怒傲九天。可奈何,若天不假时,仓促身动,只天穹未及,便落得粉骨碎身,山泽俱哀!小师叔,汝说,此龙何不静持己身,以待天时?他日潜龙升天,又有何万难可阻?”

    李太一看着问道阶前那的云雾片刻后只道:“地龙潜渊,志在九天。非时不在我,只傲骨不折,一息尚存,可战天、可斗地。虽身死,不愧今志,亦不负盛名!师侄好意我已经知晓,虽然师兄不在了,但太一之道,又岂可止步于此?”李太一说罢,朗声一笑,踏阶而下。

    看着李太一远去的身影,毕长春只叹一声喃喃道:“小师叔,这一切本就该结束的,那些孩子命中注定要死,而剑宗也注定覆灭。天发杀机,不以人力强为,你,当真没有看出来吗?可如果看出来了,为什么还要趟这浑水。唉~这般做,当真值得吗?”又一声苦叹,毕长春看着白袍少年那潇洒的背影一时间竟万般难言。

    那时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李太一只忽而回身问道“什么?毕师侄可还有什么事吗?”

    李太一看着他,灿烂的明眸此刻于朝阳下这般清澈,只这样却让毕长春的眼睛越发湿润了。

    一时,竟也无言。

    “没什么,闻小师叔方才话,仿佛听见昔日故人言语,今日再闻只略有伤感罢了。”毕长春强自笑笑,一拱手,行大礼送李太一下山而去。

    李太一见此,笑着,转身,下山去。

    北邙山问道阶,有风划过,刻下那淡淡的风痕。有水流过,将那青阶洗过一遍又一遍。十万八千阶,多少修士走过,多少友人别离。只那青石阶上,今朝,又是毕长春一人目送友人离去。

    一如往昔。

    看着李太一的身影缓缓消失在前方,只愣神中一道声音忽然响在毕长春耳畔,“吾,但求一无愧于心而已!”毕长春闻言一愣,看着李太一微薄的背影,他颤抖着,颤抖着,欲言又止,但终究却只一声长叹。他始终没有更多言什么,只默默向着山上走去,身形寂寥而孤独。

    李太一走出北邙山已是月余之后,只这日他买了匹瘦驴,骑着瘦驴看着舆图,便也悠哉悠哉地准备乘水路前往预定的地方。

    而今宗门的破事他是一点都不想管,往日有陈石凌罩着,他自可以安心当个混世小魔,然而如今陈石凌死了,以身殉道,若按剑宗规矩本应由他执掌剑宗,但如此剑宗四姓又岂肯罢休?他可是知道陈石凌当个掌门是有多苦。‘连吃个果子还要师弟去偷!唉~若不下山那以自己的身份又如何在剑宗自处?’念此,李太一又是一叹,恍然不觉竟又想起陈石凌来。

    而这时他只听几声驴叫,竟突然发现自己已到了沧浪水边。

    沧浪水畔,千帆渡口,北邙山接中原之要道,渡有千帆,沧浪之水滚滚,白浪自西横切蜀道携浊水东流入海。沧浪直至断山,忽而舒伸铺展,洋洋洒洒,水清白波间,一线飞鸿。此时已至初秋,秋寒露重,渡上人家,夜舟灯火昏明,缭远渔歌唱过,飞鸿无迹,唯江心白月,黯然昏朦。

    夜中李太一独赏夜景,看着这不同于北邙山的水江夜月,一时间竟也有几分如痴如醉了。

    断山一禺,陨剑峡处,李太一信步闲庭,传闻这昔年谪仙陨剑之地。‘千古英雄纵使风华绝代堪比仙人,至今也不过只剩一段佳话。一处陨剑之地,引多少骚客赋诗抒怀,纵使文人褒贬不一,但世间所详知那段往事者也不过寥寥。’

    李太一摇头笑笑,那时却忽见沧浪水边一方小亭,那小亭古旧,旁边残碑几成碑冢,李太一借着月光看去只见那无数断碑中仍有遗诗悼曰:“古今刀剑刻风霜,前尘一梦匿仙踪。”

    “是啊,即使是练气士又如何?若不得道,千百年后也不过黄土一捧。”他念此又有些黯然神伤,却也不愿再赏月只于亭中睡下。

    断山处,沧浪水边。沼泽、枯骨,腐鸦、猞猁几成常景。中州之地自古富饶,然而即使最富饶的沃土也无法滋润贪欲者贫瘠的心。次日晌午已过,李太一骑着瘦驴早已不知所踪,而沧浪湿地中一队行人默默前行着,他们眼神呆滞几如木偶,瞳孔迷茫而涣散,他们不知从何方来,亦不知向何处去,只知活着便是“仙人”的恩赐。

    他们只知道自己是仙人的奴隶,而即为奴隶便需要全身心侍奉主上。

    那群奴隶后面此刻一个孩子艰难前行着,他面庞枯瘦但却洁净,他对四周的一切都那么好奇,若不是耳边不时响起鸦啼让他畏惧,他定然是要跑远了。

    然而不管内心多么恐惧,不管前路多么难行。在看到那个枯瘦的女人时,他还是笑了。他笑着向前跑去扑到那个女人怀中,依恋般喊道:“娘亲!”

    那个女人闻言,呆滞的眼眸泛起一丝丝神彩,看着怀中这个脏兮兮的孩子她也忽而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