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剑录

尘世赏悲欢,莫道人生终空无(二)

    坐忘峰,长生殿,金碧辉煌的殿宇,琉璃瓦闪耀着朝光,明丽而耀眼。已是九月末,朝阳不烈,而寒山岁暮,置身于一片莹白雾凇间的琉璃金殿只若一道奇观。

    灿烂、宏伟,一切雄伟之辞皆可极尽歌颂剑宗风氏之气派。长生殿内,此刻已踏破三关的风无渊匍匐在殿内那人的脚下,只毕恭毕敬无有丝毫逾矩。

    “所有一切可皆都安排妥当?”那人如晦的眸眼撇向风无渊,看不清表情的面庞再容不下一丝多余的笑颜。他一袭黑衣,只站在那里便仿若天堑,一身威压哪怕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也不肯多收敛一毫。

    “事皆于预测之中。岳家灵鹿化形后为楼十一所得,楼氏余孽与炎氏签了生死奴契,炎家已得了北罡御剑术的部分,李太一归山时,炎家本欲夺杀之,但其派出的暗子却为阿吉炼作血引;”

    “百花传人沉沦之事暂不显于外,红莲教与雪氏皆隐于花谷,以待时变。”

    “月余前赤魇妖虎苏醒,想来其主易残心也会如约而至,只待其从北荒到来,吾等安排在岳氏的内应于临妖城相会之时,当可借此机鼎定乾坤。”风无渊向着那个男人无感情地汇报着。

    他却是知,剑宗风氏,先祖于微末中苟活,于厮杀中崛起,风氏上下所敬佩的只有强者。对风氏子弟而言,感情最是无可称道之物。‘所谓骨肉、自身、皆只是手中利刃,哪怕前赴后继、哪怕道解崩殂,百年来无数风家子弟所为的,也不过是变强!变强!变强!以自身为基石让风氏成为北邙山剑宗那最为显赫的一族!’

    而此刻。这个人,或说他背后的‘他们’已离那道光、离那权力的最高峰,只差一道契机!而这道契机,自三百年起,早逝的风家先祖也已为他们准备妥当!赤魇妖虎已醒,一切,都不再以阴谋与鲜血转移,用尽三百年底蕴博取一个飘渺的机会,对于剑宗四大势力中的外来者风氏来说,他、他们,也似乎无有任何犹豫。

    “已经等的够久了吧。”风家之主风七杀似乎惆怅般呢喃说道,可他却深知,等待,最是无足轻重。当天赋不足又迫切要得到些什么时,那必然要付出常人难以承受的代价!对风氏来说,三百年的等待,再划算不过。

    三百年,数以千计的风氏子弟的魂魄、尸骸,都已化作了兵刃。魔兵与剑傀从来都不只是北荒魔人的特权!权力的斗争是残酷的,世间留给风家的选择不多,而真正能达到先祖期望的方式就只有一个。用手中刀剑,去争战、去杀伐,若不能光明正大,那便借道阴影,登极权力之巅!前进的道路从来只有一个,而他们从未有过犹豫。

    “事,多虑则不周,心,多思则难静。是非成败间,有何所道?汝去吧,无息剑典的下卷已送去你府上。此间事已了,汝去留随心,日后还望莫要辜负家族期望。”他坐在那高高的冰冷的黑色石座上,缓缓挥了挥手,示意风无渊可以下去。

    风无渊望着那看不清的面容,听着那似乎关切的话语,心中只感到一阵恶寒。他毕恭毕敬拜伏称诺。却是知,此间事已毕,而自己已得开府建衙之权。北邙山中多杀机,而今他也终有奕棋之可能了!

    瞳眸,晦暗如渊,心间再无丝毫波澜。踏着长生殿前的白雪下山,风无渊最后回头凝视了那座宫殿。

    那里,名长生殿。那里,有个男人。他们都说,他是自己的父亲。

    风飒飒,长袍猎猎。风无渊知道此后经年,或与那个男人再无任何交际。

    可他,没有悲伤,亦没有欢欣。当这一切真实地现于自己面前时,竟与风无渊想象的毫不相同。他走地急,却又平稳,他本以为自己可能会很狼狈,可却从未想到自己竟也能这般坚强。

    下山后,一股油然而生的疲倦席卷而来,风无渊只喃喃道“阿瞳,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不是吗?”怀中,那把银白法剑发出清灵的剑鸣,若安慰般。此刻,他已破除三关,真正以凡人之命格,窃得练气三阶之权能。而寿命,唯剩一十二载左右。道途未定,他,却还来不及悲伤。

    长生殿内,金碧辉煌,极尽奢豪。殿宇内,望着那白雪中远去的人影,风七杀知道自己不能挽留。风氏的族人虽是为自己所迫而妥协,得以同意送风无渊离开剑宗这是非之地,但他自己却又何尝没有保留一丝家族火种的意味?

    ‘如此想来,自己和三家那些人也许并没有什么两样!’

    他风七杀,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也不可能是一个合格的父亲!现在也只有他知道风家最终的野望是什么。那些所谓‘风家子弟’也不过是被权力驱动的傀儡。因为无人理解,所以也只有自己能体会绝望后的恐惧,也因此,不愿让唯一的骨血去承受那难以承受之重。哪怕,他的儿子只是个废人!

    三百年的谋划,却只为满盘皆输!三百年积累,却只为开启一个灭世大劫!风七杀想笑却最终没有笑出来。

    ‘风氏的先祖啊,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风七杀暗叹着,许久以前当他知道家族谋划的一切后,他便一直恐惧着。他风七杀不是一个天生的王者,所以必须要学会冷漠。他恐惧,但始终无法舍弃那一抹心间柔情!

    可,先祖的残魂还在剑中注视,家族子弟的亡魂每夜还在耳畔嘶嚎。为了能走到今天这一步,风氏,真的已付出了太多,太多了啊!此刻,他风七杀若后退一步,便将置风家万千英灵于万劫不复!

    ‘他,风七杀,风家现任家主。此刻,要倾命一搏,登顶剑宗权力的最高峰!他,要成为剑宗掌教!他,开启灭世大劫!他,要粉碎一切!’身后,无渊重剑轻吟。

    此时,风七杀笑了,只轻声道:“阿苑,若你看见我这样对我们的孩子,你又会埋怨我了吧。”风七杀轻声说着,然而空荡荡的长生殿内却已无一人回应。

    星辰动摇时分,夜风骤起。百草园,道道流萤起落只掀起阵阵流火空明。那片不大的竹林青翠依旧,青竹随风摇曳,荡起一阵沙沙,那是早秋的夜语,催人入梦。

    百草园内,已近晚夜,一群草蛙还不停地浅唱着,仿佛不知疲倦为何物。药园外,风无渊赤膊跪了许久,他身上一朵刻刺的青花浴血绽放着。这朵幽冥婆罗诡谲而鲜艳,此时以幽冥之主的血液刺刻后,于夜幕中发着妖异的红光。

    天将白,时辰已近,风无渊向着竹屋方向三叩首后道:“谢师傅成全!鬼道修罗,当以杀止杀。无渊入鬼道成修罗,此生无悔。授道之恩难报,今以三拜谢师恩!”空荡的夜中唯有风无渊叩首的响声回荡着,而园内那人终究无任何言语。

    一昼夜能改变什么?风无渊不知。鬼道修罗天厌人弃,在这暗流涌动时分,他背弃了仙道正统,入鬼道成修罗身,无悔,亦无惧。三叩首,全授道之恩,待他再走入那诡谲的幽暗后,自此世间有的只是无渊修罗!

    北邙山百草园一角竹屋,昏灯暗照。毕长春盘坐蒲团之上,无法阻挡的露水打湿了他素白的长袍。听着风无渊言语毕长春不禁露出一份惆怅,看着门外晦暗的夜色,却是知真正的风雨过后,长夜才将起,只是自己却不知为何竟也成了这场风雨的推手。

    即自嘲又失落毕长春只道:“镜花水月、空中阁楼,虽虚幻,但终究能予人刹那的慰藉。徒儿,还望以后你追悔时勿要怪我才好啊!”

    而此时夜中一人忽道:“北都之地总会为他留一线之机。与其担忧你这便宜徒弟,还不如想想怎么对付三家那些老怪物们。”

    “师兄!”毕长春猛然睁开眼。却见那黑衣人已从黑夜中走来。

    “李太一将入死局矣!”那刻,黑衣人突然直直看着毕长春道。

    “是吗。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不是吗?而且剑宗其余三家和九宗的修士在陈石凌的面前苟且了这么久。他们,不会再允许陈石凌的道重现人间了。”毕长春眼神微动只说着,似乎畏惧般地寒冷,为自己倒下一杯热茶,轻饮一口,那身形却显得越发佝偻了。

    “是啊,是啊。这世间,也唯有他的道才那么可怕!”那黑衣人闻言竟全然赞同般喃喃说着。

    暗夜浅眠,有雨落无声。那落雨轻轻的,却不知打在何人身上只惹人心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