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敦夏天盛开如花

第二章 工资一半是受气的

    七月份的尖沙咀到处都是炽热的阳光,靠着海岸线,让空气中的水分紧紧贴在人的身上,稍微动一动,就是满身大汗。

    平常在外面小公园晒阳光的老人,也都躲进房间里,等太阳落山才会出来。

    秦叙起了个大早,将揉好的面团裹上核桃仁和酱料,上锅蒸熟,大桶里是熬煮好的海鲜粥,各种面点从热气腾腾的蒸笼上拿下来。

    准备好之后,就到门口打开店门,时间刚好六点整。

    周围的邻居家渐渐都起床了,踩着拖鞋走进店铺,年轻些的人嘴里还嚼着槟榔。

    “早晨叙仔,一碗海鲜粥啊,两个核桃包,一笼水晶虾饺。”

    秦叙店里就自己忙活,上菜收银厨师就他忙活,食客不多,大家也很自觉,要是他在后厨忙着,就自己把钱放在吧台。

    “叙仔,我来帮你收拾。”王阿姨挽着袖子走进来,手脚麻利的把空碗收拾起来。

    他手里捏着包子,身上的围裙蹭了很多面粉,微微点点头,灶上温着的粥和点心都是留给自己的,一直忙的没有时间吃,他计划着一会多留出一笼灌汤包给王阿姨带回去。

    虽然食客并没有将店面坐满,但每个人都满脸餍足的吃饱了肚子,点的东西都吃光了,他看着一个个空盘,那种满足感是工作上多大的成就都给不了他的。

    “哎呀,今天赚了不少呢。”

    王阿姨把收银台上的钱都整理好,放在小匣子里,却只站在门口,不进后厨。

    这是秦叙的习惯,后厨不管多乱,都只能他自己进。

    “我说你工作也不错的,这店也不挣钱,这点都不够你每天的本钱吧,还这么坚持着,真不容易。”

    秦叙手上动作一顿,是啊,这家店并不挣钱的,每个月的盈利都没有在公司的奖金多,可他就是不想关掉,看着这家店铺,每天做做菜,比完成多大的项目都让他感到充实。

    甚至有时候要拿他的工资来贴补饭馆,那也甘之如饴。

    周围的邻居不是没劝过他关店,不用起早贪黑的忙碌,更好的享受生活,攒攒钱娶个媳妇。

    但秦叙都充耳不闻,他感到自己没有生活可以享受,做饭就是他唯一放松的途径。

    他的人生没有意义!

    刀刃落在砧板上的声音,食材从平凡到惊艳每一簇味蕾,点心柔软的温度像碰触在心里,每一样都是这世上能够治愈他的感觉。

    他想,自己眷恋的应该是烟火气,是那种平静的生活,没有虚伪的面孔,聒噪的吵闹,要淡然的看着饭菜从生到熟。

    等早上的第一波食客结账离开,他们或是回家躺平,或匆匆赶去上班,每个人在这家小店里短暂的相逢,然后各奔东西,缘分就被食物短暂的联系在一起。

    秦叙从杂物间里拎出一桶红油漆,昨天下班回来看见店门上的红漆已经剥脱了,正好趁着休息,好好刷上一遍。

    外面的阳光晃得人眼睛疼,刚刚揭开油漆盖子,背后就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红艳艳的漆刷在木门上,新旧交替之间,已经不知道是第多少次修补了。这门渐渐老化,每一次开合都会吱吱呀呀的说着三代人的故事。

    可秦叙舍不得换掉,他念旧,喜欢这家店铺里的所有东西,这木门就是他记忆里的样子,哪怕他并不喜欢红色的张扬与热烈,但因为这是记忆中的颜色,所以每一次修补都会刷上新的红漆。

    裤兜里的电话响了,摘掉手套,看见是个陌生号码,接起来就等着对面先说话。

    “秦专员,我是傅瑶……”

    这声音他熟悉,就是昨天在公司跟在后面念叨的女人,能想到她打电话来因为什么,但现在是他休息的时间,他抬手直接挂断,将电话静音,不让任何工作的事情打扰这属于他自己的时间。

    红漆让木门在阳光下变得耀眼,看上去崭新,与周围老旧的门楣格格不入,秦叙想着反正已经刷了门,就用木蜡油将周围的门楣柱子统统翻新。

    脸上不小心沾染上一块油漆,大红的颜色点在脸颊上,让他冰冷的面孔多了一丝滑稽,看上去带了几分稚气。

    “秦专员!”

    他正在收拾油漆桶,身后传来一个女声,在喊他的名字,随之而来的就是那阵熟悉的高跟鞋声。

    手上的动作不停,弯腰将地上铺着的塑料布卷起来,一双高跟鞋衬着白皙的脚面出现在眼前。

    “我是傅瑶,那天在公司见过的。”

    秦叙心想,在公司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找上门来,不过看这盛气凌人的样子,像是来兴师问罪,只是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起身绕过挡在门口的傅瑶,走进店铺,在水池边反复搓洗着双手。

    “我这次来,要说的还是李正的事情,他不应该就这么被辞退了!”

    “一个为公司奋斗了这么多年的员工,你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决定?”

    “他本来可以留在公司的!”

    傅瑶跟着走进来,就站在他旁边。

    秦叙闻到了她身上熟悉的蓝风铃味道,这个姑娘也喜欢一样的香味,倒是跟他店里的味道如出一辙。

    不过她口中的事情却没有半分兴趣,反正材料已经提交了,辞退的通知也下发了,如此过来找他这个专员纠缠,也改变不了任何结果,而且他对自己的调查结果很有信心,绝不会无中生有。

    “我在跟你说话呢,秦专员。”

    对于傅瑶来说,李正是她最好的帮手,这是她父亲授意之下,安排进来的老员工,本想在她上任之后,再对其委以重任。

    只是没想到,她刚到公司第二天,李正就被辞退了。

    “吃点什么?”秦叙问道。

    “什么?”傅瑶有些怔愣,这不是一个话题吧,她大热天的跑到这来,可不是为了在这小饭店吃饭!

    秦叙走进厨房,穿上围裙,一边系着带子一边说:“菜牌在墙上,吃什么?”

    他这是餐馆,在这里,除了吃饭,不想处理其他任何事情。

    傅瑶瞄了一眼,随便点了一道:“猪肠碌。”

    秦叙将泡好的黄豆芽捞出来,起锅烧油,将蒜末炒至金黄,然后跟豆芽放在一起,炒出水分,捞出沥干,从水盆里捞出河粉,对半切开。

    这是尖沙咀特有的河粉,口感爽滑弹牙,颜色白皙,薄一些的甚至可以透光,调味之后跟芽菜一起倒进锅里,大火翻炒,河粉的清爽与芽菜的清脆被激发出来。

    秦叙做饭的时候动作干净利落,眉眼间都是对食材的专注,傅瑶站在外面看着,竟然有一瞬间忘记要去接着追问,默默坐下,看着他在玻璃隔断后面做菜。

    粉皮是他自己手工制作的,跟外面买的不同,他店里用的都是专门找尖沙咀老师傅学过的,薄薄一片铺在砧板上,将热腾腾的炒河粉铺在上面。

    洗手之后,将一整张粉皮都随着炒河粉卷在一起,动作轻柔又迅速,长长一根切成小段,撒上芝麻,刷上一些香油,装在盘子里,一整份猪肠碌就做好了。

    秦叙端着菜放在傅瑶面前,然后转身回了厨房。

    傅瑶也是第一次吃猪肠碌,看名字的时候本以为是用猪大肠做的菜,没想到都是素的,粉皮居多,但她也不在乎,能让她吃进去的东西不多,就着香油芝麻混着炒河粉的香气,不停地往鼻子里钻。

    看看秦叙,还是那副不近人情的样子,只好夹起一块放进嘴里,刚刚出锅,烫的她直抽气,本想吃一块意思一下,毕竟她到这来,也不是为了吃饭。

    可吃完一块,就不由自主的夹起第二块,秦叙做的菜,并没有大饭店的精致,也没有动辄上千元的米其林看着诱人,但就是让她一个接一个的吃个不停。

    “你怎么都不理人啊?我在跟你说李正的事情啊,我可是特意从港岛跑到这的,你的档案上写的地址太模糊了,我在附近转了很久呢。”

    傅瑶想跟他搭话,自顾自的说了很多,想到公司里对他的评价,说不近人情,冷血动物,不善交际,看来一个都没说错。

    秦叙才不管她嘀咕些什么,对她来说,傅瑶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食客,做完菜之后,这个人对他而言,还没有灶台上的油渍吸引人。

    “秦专员,这店就你自己吗?都没有个服务员的啊?”

    “你能不能看我一眼啊?”

    “李正的事情你给个准话呗,你要是能收回辞退意见书,我保证不会让你白忙活的。”

    这话已经说的很明显了,按照傅瑶这个项目总监的职位,能给的好处绝对不小,但秦叙没有兴趣。

    这些年他看过的利益诱惑成百上千,就是董事会的股东,打来电话的人也不在少数,就是没有一个人能让他收回调查报告,权势与他就是微不足道的一小点芝麻,任用他,就好好做事,不用他,那就各自再见。

    “十五块,扫码还是现金?”

    傅瑶听见他的话,才反应过来,这一份猪肠碌,不知不觉已经吃完了,她一时间有些怔愣。

    吃饭对她来说,除了饱腹没有任何功能,甚至有些菜品让她吃一口的欲望都没有,平时能对付的就不会去追求什么精致。

    毕竟她厌食症连医生都束手无策,但这家看上去又小又老的店,竟然让她不知不觉的吃了这么多,这样的情况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这个菜是用了什么特殊食材吗?”

    秦叙看了她一眼,说:“黄豆芽,河粉,凉皮,芝麻,盐,香油。”

    傅瑶挑挑眉,都是最普通的食材,怎么就有如此大的魔力,让她毫无芥蒂的吃了呢。

    “扫码还是现金?”

    秦叙有些不耐烦了,这个傅瑶太聒噪,而且这个时间应该是午睡的时候了,盼着她吃完快点走,好让耳朵清净下来。

    傅瑶拿着手机走到收银台:“扫码。”

    “秦专员,我们加个微信吧?以后工作上有问题可以及时沟通。”傅瑶长得不俗,水灵灵的眼睛,眼尾天然带着一抹红,微微上挑的弧度宛若狡黠的小狐狸,笑起来便能让人眼前一亮。

    但很抱歉,秦叙的关注点不在她身上,指了指付款码,利落的收了钱,就再也没有任何一丝关注留给她了。

    傅瑶的手机尴尬的举着,还真是第一次有人拒绝她的微信,让她脸上的笑挂不住了。

    “你……”

    傅瑶本想再说一说李正的事情,但从进门到现在,秦叙就没接过话茬,那张板着的脸,就像用胶水覆盖过一般,紧绷的好像自己欠他钱一样,只好悻悻的抽回手,转身离开。

    听着高跟鞋咔咔的远离,秦叙过去收起碗筷,一边洗着,一边想她口中的李正。

    对李正的调查命令是董事会直接下达的,因为此人跟大股东的关系千丝万缕,常年任职在重要岗位上,整个资源重组部门没人愿意出头。

    但是秦叙不怕,他从财务、法务、税务三方面查了整整一个月,李正十几年接受过的所有案子都被查个一清二楚,发现近五年的时间里,每一个他手里出去的项目都有一笔款项的支出是超出正常范围的。

    后面的事情就不归他管了,只要把结果报上去,自然会有审计去调查,但没想到上报的第二天,对李正的解职通告就发下来了,只字没提款项超支的事情,推波助澜的,就只有他的两份调查报告。

    这种情况秦叙并不惊讶,不过是为了给老员工留些脸面,或是上面有人保着,但是他知道,傅瑶一定不知道内情。

    不然想保李正的名声,最好办法就是装聋作哑,傅瑶这么一遍遍的纠缠过来,原因败露,只会让李正颜面扫地。

    有人的地方,就会藏污纳垢,他调查的目标,都是上面决定的,可最后挨骂的只会是他。

    走与不走,怎么走,都是上位者的手腕,李正以权谋私,这么简简单单开除了事,何尝不是另一种包庇。

    这些弯弯绕绕,他并不是不懂,浸淫职场这些年,不过是些简单的伎俩,可就因为如此,他愈发的厌烦,傅瑶一次次的询问,除了增添他的几分烦恼,什么事情都解决不了。

    工资的一半是酬劳,另一半是受气的,现在他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