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车王

第三十八章 本山外山

    张昊民再次对老板暗生佩服,机车王曾说,绝不要小看人民群众,他们的创造力是无限的,如果他们自己不能承受一点压力的话,那凭什么享受成果?当然,机车王也说当民间作坊自己无法调整时,公司也会推一把。张昊民清楚地记得,机车王突然拔高了嗓音,颇含匪气地说:如果只是乌云,那总有被风驱散的一天;如果上面有玉皇大帝,那我就打上凌霄宝殿。

    半年时间,整个紫砂界的格局悄然地发生着变化,而量变到质变,最终形成稳定的格局,这个变化中,机车王紫砂并没有特别的动作,反而是好奇猫的博客不断总结和记录了这种变化,刺激着民间寻找最佳方案。现在的体验壶格局是:

    第一类体验壶客户:客户自己有设计理念,能用软件设计,倾向于找职称壶手制作,也有直接找非职称壶手的,这时他们更注重的是自己的名。底款刻客户章,内壁章刻壶手和装饰壶手的,壶盖内刻上客户的章。如果有铭文的,如果铭文是客户自己写的,则在铭文右下角刻下客户章,而在左下角刻上某某刻。这类客户非常少见。

    第二类体验壶客户:客户有自己的想法,或有铭文,或无铭文,但没有设计能力,倾向于找设计师,双方商谈各阶段参与的壶手,底款刻设计手的章和客户小章,内壁刻壶手和装饰壶手章,铭文章法和第一类一样。这类在定制客户中占了绝大多数。

    第三类体验壶客户:客户自己没想法,只是委托制作,那么他们一般寻找设计师,只想做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设计。这样的流程也和第二类一样,但由于沟通不便,设计师一般不乐意接这样的单,而客户也常常不满意设计师的设计,所以多半是在体验壶目录中买现成的作品,这类客户也不少,因为目录中的作品通常是单一壶手制作的,单一壶手产量有限且壶手本身技能全面,也有很大价值。

    当然,传统的高端奢侈品壶、低端机车壶、实用手工壶的市场依然存在,低端机车壶以绝对的价格优势、和生产能力占据了很大的大约60%以上的市场份额,而其中机车王紫砂,又以其性价比优势,占据了机车壶市场的15%份额。最难过的是实用手工壶,大多数半手或全手壶手都参与定制壶的制作中,而在空余时间也会做一些传统壶在网上和直播间卖,但是由于无法说明与机车壶的不同,或者客户并不认可,价格被一压再压。高端奢侈品壶也受到了挤压,除了部分大师外,大多数客户认为自己定制的体验壶比传统高端奢侈品壶更高端且富有个性,本来这个圈子就小,基本上没人去关心了。

    设计上,客户的想法五花八门,设计结果也就五花八门。按照好奇猫的总结,把设计风格划为下列几派:

    1.体验类。这个名称出自于体验班,由于体验班的成员大多数来自传统手工业者,以黄维和顾泽燕为代表,他们的设计风格在考虑思想性的基础上,最大限度地考虑传统紫砂壶技法的运用,尽可能地发挥出传统制壶的长处。

    2.学院派。由于设计风行,一批美院出身的艺术生参与到紫砂设计中,他们缺乏足够的制壶经验,有着自己的设计爱好,较少考虑到制壶的特殊性和传统紫砂壶的美学观念。有时候其设计根本就做不出来,实用性方面也较差。但是,他们在雕塑、泥绘刻绘装饰板、茶周边等茶壶之外的器物上打出一块新的天地。学院派根据自己所学的专业,又分为东方派、西方派和不伦不类派。好奇猫对东方派中吸收日本风格的设计大加赞扬,认为日本的设计本来就是在东方美学基础上融入了西方的一些的装饰观念。同时提出也应该考虑吸收南亚、印度和阿拉伯的元素。好奇猫认为范敏敏是学院派中的佼佼者,她的设计很难辨别是中国或是日本的还是英式的,同时由于她自己也做壶,能够充分兼顾紫砂壶制作中的很多因素。

    好奇猫又对不伦不类派大加鞭挞,例如对于东方题材,认为满刻满绘满浮雕,和器型不搭,不懂留白就是不懂东方文化的精髓,并称之为癞蛤蟆设计。而对于大面积使用珐琅、上釉、包金等装饰,则认为不适合紫砂,属于装饰技术的随意堆砌,如同AI所做的唐诗,并形容为长满水葫芦的烂泥塘。

    3.产品派。毫无疑问吴华倩是代表者,这类设计注重视觉美观、机器定型方便性和器物的实用性,他们的设计比较容易拓展到机车壶的制造上,事实上机车王紫砂在开发新壶型的时候,已经买断了多种设计,并且这一派中的一些人,被机车王紫砂所雇佣。虽然他们也做手工壶,但是他们在制作手工壶时绝不拒绝使用新工具,这样的设计者人数不多,因为他们需要自己发明并制作合适称手的工具,需要很强的动手能力和创造思维。

    4.复古派。由于新派设计的不断涌现,多少有些选择恐惧,所以涌现了一批设计者,如同韩愈柳宗元高举着古文运动的旗帜那样,回归老派设计。由于紫砂传统壶型其实影响力极大,包括其他陶瓷和金属材料,在制作茶壶的时候,基本都会参照紫砂壶的传统壶型,所以这个派别同样有人追捧,唯一难受的是,因为传统壶型的作者非常多,例如范敏敏父母这样的,喜欢老壶型的用户更喜欢直接去直播间购买,这给老匠人多了些生意,而对设计者来说,要有客户认可的新设计,却是非常困难的事情。好奇猫认为,这是批老顽固,也是一批理想主义者,每一个人,不管你的审美是怎样的,都该尊重传统。

    虽然好奇猫的言论极富争议性,但在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环境下,无论消费者和制作者多少都受到了一些影响,尤其是消费者,对于紫砂设计的走向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量变到质变,当质变发生时,有些问题还是出现了。

    张昊民的办公室里,来了四位老熟人,黄维、顾泽燕、吴倩华和范敏敏。

    “哎呀,今天好正式的感觉,有什么事要到办公室找我?是不是想省一顿饭?”张昊民嘻嘻哈哈地打招呼。

    “请客不是问题,来这里是受大家委托,我们也只好正式一点,做给人看嘛。谁让好奇猫把我们四个顶在杠头上呀。”黄维搓搓手,不太好意思的说。

    “是这样的,体验班不再扩大规模了,但体验壶的规模在扩大,现在体验壶都还是老样子,需要到体验班来做,否则就拿不到所需要的泥。你知道,其实很多接单在直播间就完成了,并不上你们的交易平台,只要双方彼此信任,再说消费者也不是傻瓜,壶的转让是要通过恒信平台的,所以那种欺骗客户的行为是少之又少。大家都希望在家里做壶,需要你们的泥料。”顾泽燕把问题说了出来,她现在咖位在黄维之上,她来说,免得黄维尴尬。

    “你们知道为什么我们不卖泥料吗?”张昊民问道。

    “当时是解释过的,怕有人倒卖你们的泥料,更怕有人仿冒你们的泥料。”顾泽燕答道。

    “那么现在这个问题解决了没有?”张昊民问?

    四人面面相觑,无奈地摇摇头,他们知道这个要求挺难满足,但没想到这么快就说到了症结。

    “其实,形势和一年多前不一样了,有许多变化在发生,比如99%的用户都接受信用数字证书的转让,大多数仿冒机车壶厂商因为没有暴力而撤走,大多数直播间因为机车王紫砂的存在以及消费者的观念改变而不再卖假壶。”张昊民说道,看了四位一眼。

    四人点点头,等着张昊民的下文。

    “但是,我老板说过,人是贪婪的,永远是劣币驱良币。他们不是不会卷土重来,现在不卖假壶的直播间也还会再卖假壶,只要有更高的利润。唯一的办法,是彻底打碎他们的产业链,这道产业链,是宜兴紫砂业几十年自己培养起来的,只打碎某些环节是不够的,必须彻底打碎,让他们恢复起来需要极大的代价,这样才算大体解决问题。你们同意吗?”张昊民又问。

    四人点点头。

    “委托你们的人,包括你们自己,都曾是这条制假产业链中的某个环节,哪天恢复起来,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张昊民叹了口气,“我们不容易啊,你知道我们损失了多少利润才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有时候我真的佩服我们老板,心脏真是强大。”

    “但是,我老板跟我说,真正的风暴还没有来。他没说什么风暴,但是我们几个高管都是战战兢兢,生怕哪天公司就突然没了。”张昊民说得有点动感情,走到窗前,“抱歉,我抽支烟。这高管真不是好干的,我情愿还在研究我的泥巴。”

    “你怎么学会抽烟了?”范敏敏问,“以前你不是不抽的吗?”

    “压力大呗,”张昊民回答,“老黄,陪我抽一支。”他扔了一支烟给黄维。

    “黄哥,你说我该不该离职了?”张昊民问道。

    “小张,我们认识也蛮久了,彼此的人品也都了解,我也理解你的压力,但我们说实话,也就认识你一个高管,如果你走了,谁来帮我们沟通呢?”黄维说。

    “我老板让我全权负责泥料的事情,这个我不用请示他。也就是没人帮我遮雨挡风了。”张昊民说道,“你们不能用其他泥料商的泥料吗?你们自己不也都屯有矿料吗?”

    “其实很多人早已用其他泥料了,但是次品率高,冒充你们泥料的没有发现过,因为你们的泥料并不贵,而且只有在你们的窑中烧制才能保证成品率,完全没有必要。”黄维答道。

    张昊民没吭声,一口接着一口,把烟抽完,狠狠把烟蒂掐在烟缸里。

    “你们能不能成立一个自律协会?保证我们供给的泥料只是自用,不会转售他人,同时绝不在产品数字证书中把其他泥料中注册成我们的泥料?如果这样,我可以同意出售泥料给参加协会的工堂和工作室。”张昊民说。

    四人交头接耳了一阵。然后吴倩华以少有的认真态度说:“有可行性,我会说服我爷爷带这个头,如果发现有人犯规,就逐出协会,公司就不再给他供应泥料。”

    “那就可以,另外有些细节要考虑,”张昊民想了一想,“首先我们的泥需要使用我们的烧制工艺才能保证成品率。你们都知道,我们为体验壶使用的是中型电窑,200只一烧,不可能为很少的量就起窑。我可以做主,等待时间为一个月。每家需要申请,什么时候需要烧几个,怎样的泥料配方,这样我们能够决定用某种工艺凑齐了多少只壶,一到200个肯定起窑,如果等待两个星期后满100个,也可以起窑,如果等待一个月后仍不足,我们会通知你们到体验班来烧,体验班用的是特小窑,10只一窑。这样行不行?每个壶的烧制价格比其他窑低20%,但只烧使用我们泥料的壶,以免挤压其他窑。”

    “完全没问题,这非常照顾大家了,本来我们到其他窑烧制也是要等的。”黄维答道。

    “还有一点,要买我们泥料也需要事先申请,我们会限量,也就是说,你需要多少泥,我给你多少,然后在烧制时销账。泥还是以捆为单位售卖,统一一千元一捆,也就是说差不多每只壶50元泥料成本。如果申请的某种泥料没有用完,我们不会提供多于一捆的泥料。这样也省得用不完还要退。也防止有人囤积我们的泥。”张昊民接着说。

    “虽然有点麻烦,但可以接受。”吴倩华说,“但是,是不是会给公司声誉造成不好影响,认为公司在用泥料控制生产?”

    “以上说的是本山泥料,如果是外山泥料,价格400元一捆,每户可以囤积10捆,特别大的工堂可以具体谈。可以跟大家解释,如果我们放开供应,有人拿着陶土做壶然后数字证书上说是用我们的泥怎么办?你说他们能不能做到100元一捆?肯定可以,而我们的价格实在放不下去了。我们管不了啊,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也只好引咎辞职。”张昊民回答。

    “嗯,理解。”顾泽燕点点头。

    “还有,不瞒你们说,你们也可以告诉大家,我们用的是自己的工艺配泥,本山泥料要的是本山原矿料,而不是已经炼制好的泥,肯卖给我们本山原矿料的没有几家,我们自己都不够啊。好在我们是做机车壶的,我们可以不用本山矿,都给你们用,但大家也得节约不是?”张昊民继续说。

    “我现在了解你为什么这么难了,我自己会尽量说服客户使用外山料。”范敏敏突然小声说。

    “谢谢。”张昊民点头说道。

    等黄维等四人走了以后,张昊民又点了一支烟。直觉上,他认为泥料太贵了,事实上,外山料他们又发现了几处矿,而且都不是太发达的地区,如果解决运输问题,比如采用水路运输,就能把成本打到100一捆,而机车壶的成本可以下降到好奇猫原先估计的50元一个。主要还是本山矿,都是私人囤积,或者偷挖,价格根本下不来。

    事实上,所谓本山料,也未必真的是本山料,其中混有相当数目的外山料,根本无法判别。泥料商将外山料练成泥之后卖给制壶匠人,称自己是本山料,那制壶匠人自然也称自己的是本山原矿,他们自己搞不清,也不想搞清楚,作假的不是制壶人,免去了自己背负道德上的心理压力,客户则绝无可能分清楚壶的泥料,所以也永远不会又官司存在。事实上,即使客户怀疑自己买了外山料,也只能当作吃一堑长一智。

    只有自己囤料做壶的人,才知道自己究竟用的什么料。

    对于机车王紫砂则不同,它说是本山料,就必须是本山料,这是信用问题,老板一直强调信用,如果吃不准是本山料的,情愿不做,就做外山料,这是个铁律。所以机车王开始还购买泥料作坊的泥料,吃了几次亏以后,决定都是直接买矿料,他们有自己的一套检验方法,对矿料是否来自黄龙山有80%的准确率,这样泥料作坊自然无法鱼龙混珠,造成他们的收购价格高出平均市场水平。现在能够做的就是,购买尽量便宜的本山矿料,可能杂质会比较多,泥料作坊捡矿会很费人力,这样不如低价卖出,而机车王已经实现了机械物理捡矿,人力不是问题。

    其实对于机车王来说,和许多做壶人一样,认为本山外山料其实没啥区别,只是本山料质量好的比例高点,外山料质量好的比例低一点,挑拣后其实是一样的。然而,在客户的心目中,在长期舆论的诱导下,本山料和外山料就是优质料和劣质料的代名词。

    机车王当然都是优质料,但还是不得不将本山料和外山料区别对待。改变客户心目中的固有观念,实在是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