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咸阳宫外北边。

    墨城走在高大宫阙的阴影中，看着左右，寻找燕羽口中的“观天台”。

    到最后，钜子还是被说服了。

    道理也简单，燕少卿要墨家交出一个弟子证明忠心，墨家不得不交。

    墨家讲兼爱，任何人一个弟子都可以牺牲。

    虽然这件事不轻松，但墨城坚持自己要去，钜子实在没理由拒绝。

    不过这次他也跟着墨城过来，路上一直给墨城说些要小心的事。

    “千万不要小看燕少卿。”

    很多人都只知道，六年前皇帝灭燕，诛杀荆轲刺秦的幕后主使燕太子丹，将太子丹的女儿囚禁。

    四年后，平定昌平君叛乱之后，皇帝突然给这个孤女赐名为羽，字子张，封为帝女。

    但其实，在此之前，燕羽已经以囚犯的身份，参与了楚地对昌平君的战争。

    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在军中，几乎会经历最最可怕的事情。

    然而事实完全相反。

    燕羽先斩杀一个对她意图不轨的老卒，后带着一队败军列阵反攻取胜。

    战后，军法官难以决断，不知道要以后者给燕羽封爵，还是以前者将燕羽就地斩杀。

    上报之后，这案子，居然一直到了皇帝面前。

    而皇帝，为此举行一场三公九卿会审。

    御史大夫，法家弟子李斯亲自论法，要定军中残杀同袍的死罪。

    而燕羽只能靠自己。

    结果却是后者赢了。

    听到一半的时候，在场的九卿才发现，燕羽居然讲的是韩非之法。

    这之后才有皇帝封帝女。

    钜子非要讲这个罕为人知的故事，就是要墨城明白，两年前，燕羽就已经是个武能上阵取胜，文能辩赢李斯的可怕存在。

    做她的手下，绝对要小心，再小心。

    墨城当然连连点头。

    就算钜子不这么说，他也亲身见识过燕少卿针对墨家的安排。

    墨家有没有怎么样不知道，墨城可是真真切切地死了一遍。

    就算历史中没有燕羽的名字，他也绝不会小看。

    就在墨城这么想的时候，他眼前突然出现一个高大怪异的建筑。

    咸阳宫面积广大，墙壁高大，弯弯曲曲，把不少楼阁遮在后面，因此墨城两人才要寻找。

    结果绕过一段突出的宫墙，眼前就出现这样一幅场景。

    一条巨蟒，一头巨熊，一匹巨马，一头巨鹰，被冻在冰中，压在一块巨石平台之下。

    四个巨物，每一个都有三丈高，仿佛随身带着蛮荒气息，令人不寒而栗。

    但这样可怕的存在，居然就这么被冰封起来，做成垫脚石。

    时间明明是夏至，阳光毒辣令人目眩，四周的空气却冷得令人发抖。

    墨城张口，口中气息都凝结成白雾。

    “这是法家秘术？”

    钜子脸色郑重地点头。

    这四个巨物，其实都是巫神。

    是四方蛮夷崇拜的巫神，因此是野兽的样貌。

    皇帝征伐四方，法家弟子随军而行，将俘虏的巫神封印，拉过来做了楼台的地基。

    这就是如今的大秦。

    墨城的语气中满是惊叹：“这里是什么地方？”

    居然能有如此恐怖奢豪的地基。

    “这就是观天台。”

    墨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心里升起疑惑。

    燕羽非要在这里见面，难不成这观天台是收金卫的地盘？

    就在此时，燕羽从观天台后面绕过来。

    她大步走来，脚下带风，身上一股军营气息毫不遮掩。

    回想起钜子口中，燕羽曾参加平叛之战，这一副样子倒是毫不奇怪。

    墨城老老实实低头拱手行礼，不过燕羽只是对他点头。

    然后她就对钜子开口。

    “墨城，你先上观天台拜见主掌收金卫的那位大人。”

    说完燕羽转身对钜子拱手：“钜子，我有一言……”

    钜子对墨城使个眼色，然后就跟着燕羽走开了。

    墨城虽然好奇燕羽和钜子私下里要说什么，却也没敢多事，老老实实朝着观天台上走去。

    上台的台阶，就在巨蟒的尾巴上雕刻出来，脚下踩着坚冰，仿佛深色岩石。

    恍惚间，墨城以为自己正在走进远古神话之中。

    不过上去之后，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副破败场景。

    大片的平地空着，上面随意摆着石头，只在边缘有个小屋。

    如此普通的场景，根本配不上下面那个大气磅礴的地基。

    也不知道燕羽口中，掌握整个收金卫的大人物，为什么会呆在这个地方。

    墨城朝着小屋走去，还没到门口，就闻到一阵扑鼻肉香。

    随之而来的，是锅里肉汤沸腾的声音。

    他顿时口水直流。

    少府里面对工匠算是不错，至少绝对可以吃饱，但肉还是少有。

    不过墨城也不傻，小屋里面多半就是将来的上司，可不敢太放肆。

    他小心地对门口拱手：“燕少卿令我前来拜见，在下墨城。”

    然后门中就传来一个苍老虚弱的声音。

    “进来。”

    墨城小心进门，就看到房间里坐着个干瘪瘦削的老头。

    这个人脸上看着比钜子还老，头发却还是纯黑的，黑得阴沉，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蛇。

    不过老头表情很和善。

    他甚至拿出一双筷子递给墨城，一指面前架在火堆上的铜鼎。

    “一起吃。”

    墨城本来是想拒绝的，可他害怕一张嘴，口水就要涌出来。

    老头笑笑：“我叫巫咸。”

    墨城一愣。

    之前钜子提起的厉害古巫，不就是巫咸吗。

    这样的大人物，可千万不敢得罪，他让墨城一起吃，就老老实实照做算了。

    于是墨城小心地一拱手，接过筷子，坐在巫咸侧面，开始吃肉。

    巫咸边吃边说。

    “秦国的习俗，入伏这天一定要吃肉。”

    他好像完全不在意墨城要做什么，边吃边说，絮絮叨叨一大堆时节风俗之类的东西，吃完了才停嘴。

    然后巫咸对墨城一点头：“去吧。”

    墨城一愣。

    虽然刚才吃得开心，没有开口，但他可没忘记正事。

    “燕少卿让我来……”

    巫咸笑着打断他：“你合格了，我很满意，去吧。”

    虽然有点突然，但反正已经通过了，墨城也不敢多事，一拱手就连忙出门离开。

    当他的身影消失在台阶下面，燕羽就从旁边走来，进入房间。

    她对巫咸躬身行礼，然后坐下开口：“如何？”

    巫咸淡淡开口：“他心中就不觉得与我有什么高低贵贱不同。”

    “这是因为学了墨家的兼爱与尚同尚贤，孟轲骂墨家无君，就是因为这个理由。”

    “根底算是清白，可以信任，合格。”

    听到这句话，燕羽毫不意外。

    不过巫咸又补了一句。

    “但我不明白，他身上没有血煞气，愿心，甚至百家弟子都有的灵气也没有，就是个废人，能做什么？”

    燕羽目光中闪过回忆和赞叹的神色。

    “他是凡人中最强的。”

    巫咸不以为然：“除非有个地方，一切超凡都无法施展，否则凡人最强，有什么意义……”

    话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下了。

    甚至在他从未有表情显露的双眼深处，如电闪一般掠过一丝诧异。

    “皇帝准备对那东西动手了？”

    燕羽点头。

    巫咸转身，抬头遥望东南。

    仿佛他的目光能够穿越空间，看到那里的某个东西。

    “九鼎……”

    片刻死寂之后，巫咸才转过身来。

    “那么巫神的时代将无可阻挡。”

    燕羽点头。

    因为九鼎镇压，巫神才销声匿迹八百年，九鼎的能力，就是压制一切超凡。

    这力量来自古天帝大禹，如此强大，以至于九鼎附近，一切超凡消失，反倒是墨城这个凡人，可以所向披靡。

    巫咸对燕羽慢慢点头：“你来安排吧。”

    燕羽恭敬低头：“是。”

    关中奉巫咸。——《秦书·天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