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许丑的声音将墨城惊醒。

    “你这样不是办法，要不跟着去咸阳吧，据说那里好生活。”

    墨城一愣。

    他去咸阳干什么，这才刚从那边过来。

    不过“跟着”两个字，就有点奇怪了。

    “跟着？”

    许丑有点意外：“这个时候赶来洛阳，不都是为这一件事吗？”

    墨城完全茫然：“什么事？”

    许丑没想到墨城真不知道。

    “九鼎。”

    这几天，整个洛阳城都在传扬这个消息。

    皇帝为了证明自己对天下的掌控，要将代表着正统的九鼎，从洛阳迁往咸阳。

    护送的队伍是秦军，因此路上绝对安全。

    大部分人都不像墨城能走驰道，这么远的路程，路上很容易出事。

    在洛阳活不下去的人们，只要有一技之长，都决定跟着一起去。

    反正咸阳再烂，也不可能比洛阳差。

    墨城刚要说，洛阳天下之中，水土丰美，怎么就最差了。

    然后就想起来，当年洛阳人纵横家苏秦佩六国相印，衣锦还乡时就说过，要是他能有三分地，也不至于有今天。

    在那时候，洛阳就人多地少，大部分人连一分地都没有。

    这么说，如今改朝换代了，洛阳还是没变。

    想到这里，墨城忍不住摇头。

    他看着许丑，指指小路两边：“这荒地，是贵族的？”

    许丑点头。

    这也是自古常有的事情了。

    有地的不种地，想种的没地种。

    墨城心里一阵恶心。

    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

    这种人，就是欠收拾。

    不过现在洛阳被秦攻占了。

    法吏来了，他们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前有商鞅，后有汉时酷吏，法家弟子永远能教他们什么叫自己的地自己种。

    当然了，这不关墨城什么事。

    他是带着命令来的。

    燕羽并未提及，墨城具体要干什么，但现在他已经明白了。

    “迁移九鼎。”

    这是整个天下都为之瞩目的大事，皇帝亲自安排。

    如果有什么事值得燕羽刻意安排，非它莫属。

    既然已经知道了，那就没必要再浪费时间。

    到已签，奖励已领，该干正事了。

    墨城对许丑拱手告辞，然后朝城中赶去。

    ……

    洛阳城墙低矮残破，但城中建筑倒是高大华丽。

    商铺林立，旗幡如云，风过之处，人声鼎沸。

    天下商人云集之地，除了齐国国都临淄，就是洛阳。

    这里的商铺之多，甚至城中都容不下，一直建到城墙之外。

    今日之洛阳，也是近十几年来，最繁华的时候。

    人群不仅来自洛阳郊外，更来自周边的周王畿，甚至更远处的，韩之故地。

    在这样混杂的人群中，墨城这样的生面孔根本没人注意。

    但这也意味着，有心怀不轨的人藏在其中，同样很难发现。

    秦一统天下，先后攻灭六国，六国残余对皇帝恨之入骨。

    这次迁移九鼎工程浩大，无法避人耳目，趁机作乱的人，当然不少。

    墨城进城之后，干脆坐进门口一家酒肆，就在这里观察人群。

    小店以薄木板搭成，挤占路边，虽然简陋，酒却很有味道。

    聚集其中的人多半佩剑，哪怕穿着粗布短衣的，张嘴闭嘴也都是国家大事，出人头地。

    不过出乎墨城意料，人群中痛恨秦的，和支持秦的，居然各占一半。

    这里可没有秦人。

    看来虽然六国对秦有深仇大恨，但也不缺审时度势之人。

    喝了酒的剑客，挤在一个不大空间里，自说自话很快变成争吵，争吵越来越激烈，眼看就要打起来了。

    就在此时，一个人悄然起身，独自离开。

    始终冷眼旁观的墨城心里一动。

    此人是个剑客，但是藏头露尾，一身黑衣，戴着斗笠，始终没有露出正脸。

    之前的争吵，他数次开口，火上浇油，现在却悄悄溜走。

    实在可疑。

    墨城也不需要多做掩饰，街上人来人往，他一直跟着剑客，拐进一条小巷。

    显然剑客已经察觉到身后的墨城，不过墨城没有丝毫慌张。

    他大摇大摆走过去，拱手开口：“这位义士，我也痛恨暴秦，对您十分敬佩……”

    话还没说完，剑客的斗笠下面就传来一声轻笑。

    轻轻一声，在墨城耳中，却像是轰雷一样响亮。

    那是燕羽的声音。

    墨城愣在原地，燕羽淡淡开口。

    “看来你已经猜到该做什么。”

    “不过别忘了，查漏补缺，现在用不上你。”

    “去吧。”

    墨城这才回过神来，沉默着一拱手，就转身离开了。

    之前他确实奇怪，为什么燕羽不告诉自己具体做什么，现在看来，确实没必要。

    就算这次墨城没有恰巧找上燕羽，她也有办法找到墨城。

    这个上司，果然不好糊弄。

    就在此时，雷声打断墨城的感慨。

    天变了。

    夏日变天急促，烈日当头到雷声阵阵，不过一转眼。

    墨城连忙看看左右，想找个避雨的地方。

    在他身边，更多人已经开始行动了。

    街道因商铺侵占而狭窄不堪，人群拥挤。

    很快，墨城就发现自己寸步难行。

    而在他身边，争吵爆发。

    那是两个剑客，相对而行，撞到一起，互不相让。

    剑客好勇斗狠，一言不合就要拔剑，这次也不例外。

    墨城眼睁睁看着身边两个剑客就这么打起来了。

    恰在此时，大雨落下。

    人群以惊人的速度逃离街道，只剩下墨城站在原地，身边是两个剑上闪着赤红血煞气光芒的剑客。

    他连忙躲闪。

    被带着血煞气的剑刃砍到，会死的。

    雨如帘幕，遮蔽视野，墨城狼狈地冲出去，却总感觉耳边声响不对。

    这不是错觉。

    地面开始震动起来，那是奔马正在接近。

    仿佛深夜阴影中潜藏的怪物突然扑出，一匹黑马冲出雨幕。

    马上端坐一人，头顶高耸獬豸冠，正是一个法家弟子。

    他对着战斗中的一对剑客抬手。

    一股凌厉的寒气瞬间接近。

    墨城眼睁睁看着眼前雨幕中的水滴，上下伸出尖刺，变成了寒光闪闪的冰凌。

    尖端锐利，可以轻易刺穿人身。

    大雨已经变成一场死亡之雨。

    墨城急忙飞退。

    然而寒气席卷而来，似慢实快，根本避无可避。

    墨城脚下传来清脆的冰层碎裂声。

    那是寒冰在地上蔓延，已经爬上墨城的双脚。

    尽管他脚下不停，不断打破冰层逃离，但更多寒冰随之而来。

    简直无穷无尽。

    直到墨城已经无法迈开脚步。

    在他身边，大雨滂泼落下，敲击冰层的清脆声响压在下面，连绵不绝。

    而两个战斗中的剑客，已经完全困死在寒冰之中。

    甚至来不及发出惊呼。

    伴随着冰层变厚，本来晶莹剔透的寒冰，也变成深沉的黑色。

    这正是法家的秘术。

    墨城无奈叹息。

    他完全理解法家弟子的出现。

    作为前朝帝都，洛阳守卫森严，至今有秦军驻扎。

    在迁移九鼎在即的敏感时刻，两个剑客当街拔剑，秦国法吏赶来镇压，毫不奇怪。

    只是，墨城是无辜的，却被牵连其中。

    坚冰蔓延，他已无法逃离。

    墨城可以就站在原地等待，向这位法家弟子解释，实在不行也有收金卫的腰牌可以证明身份。

    但现在他不想等待，不想解释。

    墨城拔剑。

    冰层已经完全是深黑，那是因为它的厚度，已不允许光线透过。

    它在地上蔓延，碰到一切物体都向上攀爬，首当其冲的两个剑客已经变成冰雕，墨城身上的冰层也已经蔓延到腰部。

    此时墨城小腿上的冰层已经有一尺厚，根本无法挣脱。

    但他手中有剑。

    墨城对冰层挥剑。

    马背上本来注视着剑客的法家弟子，忍不住带着诧异转过目光。

    法家秘术制造的冰层，开始变色之后，就刀枪不入了。

    就算是剑客以血煞气缠绕剑刃，想要斩开也不可能。

    墨城的剑上甚至没有血煞气。

    然而下一个瞬间，超乎想象的事情发生了。

    墨城手中的长剑斩开冰层。

    他动作利落，三剑绕自己一圈，中间冰层瞬间碎裂。

    毕竟是秘术制造的坚冰，与四面隔绝之后，没了灵气支撑，自然不可能继续存在，就此融化。

    墨城从冰层中逃脱，转身就冲进路边小店。

    只剩下马上的秦国法吏，看着他消失的地方，陷入沉吟。

    雨声似乎能掩盖一切，却依然有惊呼赞叹声一闪而过。

    更有有心之人，目光刺穿雨幕，落在墨城身上。

    不过墨城对此一无所知。

    定鼎曰正。——《秦书·封禅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