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思思死在一个桂花飘香的秋天。

    这之后的三年，院子里只住过一个人，便是黎桃。

    她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孩，二十五六岁的年纪，长得漂亮，两个浅浅的梨涡，一颦一笑都动人，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美丽。

    最关键是，她受过良好的教育，应该也有很好的家境，说话很有内涵，既没有刚出校园的单纯，也没有久经社会的市侩，是极为聪明又有趣的人。

    这样一个女子喜欢上父亲，让我很不理解。

    那时的父亲已经三十过半，不管再怎么靠外在伪装，也没有之前那样帅气。

    永安路拆迁工作的停滞，让他也无法包装自己拆迁户的身份。

    可即便看到这处废墟中的钉子房，黎桃对父亲依旧死心塌地，她总是笑盈盈地叫着“乔哥”，把家里打理的井井有条，甚至用自己的钱贴补家用。

    哪怕是面对醉酒后情绪失控，对她拳打脚踢的父亲，也从未有过一丝怨言，反倒耐心宽慰，告诉父亲他只是怀才不遇，总有一天会东山再起。

    开始的两年，父亲始终心有戒备，暗自试探了她多次，甚至在房间里装上隐形摄像头，试图捕捉到黎桃居心叵测的证据。

    但没有，无论是日常相处感受到的，还是摄像机里呈现的，都只是一个温柔大气，陷入恋爱的女人。

    最后一次，父亲带她去看了那间牢笼，用半开玩笑的语气问她：“如果我说我杀了人，你相信吗？”

    “不信。”黎桃没有犹豫，哈哈大笑着：“别开玩笑了！”

    说完便要走进牢笼里，父亲拉住她，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如果是真的，你会离开我吗？”

    黎桃嘴角的笑意慢慢消失，没有恐惧，也没有逃避，而是有些困惑似的询问：“为什么？”

    “因为她们先伤害了我。”

    “那是他们的错。”黎桃伸出手抱住父亲，轻拍他的背：“我相信你，我也不会离开你。”

    那一刻，我开始相信黎桃真的爱父亲。

    我想父亲也是这么认为的，他扔掉了那把已经落灰的刀，锁上了那间牢笼，甚至把堆满垃圾的后院收拾了一番，开辟出一块地，种上黄色鸢尾花。

    我喜欢黎桃，她对我似母亲般温暖，把我当做孩子爱护，有时又像同龄人，可以陪伴左右与我嬉笑打闹。

    在我被梦魇纠缠的每个时刻，她都会第一时间发现，抱着我给予安慰。

    更令我欢喜的是，在她来的那一年，同父亲商量把我送进了附近的学校。

    渐渐地，即便是深夜，后院那群枉死之人也不再频繁出现。

    我越来越信任与依赖黎桃，愿意把藏在心里的秘密讲给她听，也相信她如父亲所说，对我们爱得深沉，和我们是一类人。

    所以当她拿着一个旧旧的卡通钥匙扣，问我有没有见过时，我不疑有他，点头道：“见过”。

    没想到这个回答，改变了一切。

    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黎桃，她情绪激动地捏住我的肩膀，连声问道：“你确定吗？在哪见过？”

    “嗯，见过。”我点头，认真回答道：“在一个姐姐那。”

    这样手工做的钥匙扣，又丑又粗糙，被父亲随手扔在墙角的深坑里。

    “她果然在这儿...”黎桃再没有往日的冷静，她眼圈通红，自言自语道。

    我的肩膀被掐得生疼，忍不住挣扎着呼唤她的名字。

    黎桃才像如梦初醒，回过神来，眼泪随之落了下来，手却依旧死死拽着我，道：“她后来去哪了？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从巷子里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让我没有办法回答，只是下意识认为，不能让父亲知道。

    我伸手捂住黎桃的嘴，紧张地提醒她：“陈书乔回来了！别说了，别说了！”

    听到父亲的名字，原本情绪激动的人身子一抖，露出极度恐惧的神情，很快又恢复如常。

    她擦掉脸上的泪痕，深吸一口气，脸上又是笑盈盈的模样。

    只是在那一刻，我没有看到任何爱意。

    “小桃，我回来了！”

    父亲手里拎着一条黄花鱼，一进屋就开始呼唤着，看到黎桃从屋里出来，脸上满是宠溺道：“今天这鱼可新鲜了，等会儿做给你吃。”

    刚刚还惊慌恐惧的黎桃，此刻又恢复成女孩的模样，小跑过去扑进父亲怀里，撒娇着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想吃鱼了。”

    如若不是刚才发生的一切，我一定认为这是新婚燕尔的热恋画面。

    如今，我只觉得不安，期盼已久的平静生活，宛如庞大的宫殿，建立在一颗小小的石子上，有人轻轻触碰，便会浑然倒塌。

    那个莫名出现的钥匙扣，便是可以摧毁一切的石子。

    晚上我惴惴不安地睡去，已经消失很久的那群人，突然又出现了。

    他们围在我的身边，拖着断肢残臂，嘲讽地狞笑着，在我耳边恶狠狠说着：“这是你的罪孽，你逃不掉的！逃不掉的！！”

    我捂住耳朵，缩成一团，声音还是从指缝中穿透进来，击溃我的灵魂。

    在我将要妥协时，有个温暖的声音响起：“乖乖，别怕。”

    我缓慢地睁开眼睛，在人群中看到一步步走近的外婆和母亲。

    她们微笑着，看向我的眼睛里，是爱。

    我跌跌撞撞地爬过去，扑进她们怀里，连周围的人群也不觉得害怕了，

    那夜，我同她们讲了许多，对她们的思念，压抑、痛苦、恐惧的漫长时光，以及如今甘之如饴又随时都会消失的幸福。

    我毫不掩饰地诉说着自己阴暗的心思，她们没有如其他人一样嘲讽我，而是温柔地抱着我说：“乖乖，没关系，你只要幸福就好了。”

    第二天醒来，我躲在角落，暗自观察着黎桃，她没有丝毫异样，依旧温柔体贴，为父亲准备早餐，送他出门上班，说着夫妻间的情话，温柔地接送我上下学，把家里收拾妥当。

    第三天，依旧如此。

    第四天、第五天...一个月后，依旧如此。

    她再没提过那个丑陋的钥匙扣，我也渐渐放下心来，不再从学校偷溜出来跟踪她，也不再时刻窥探着她。

    直到入冬的某日，父亲心事重重地回到，吃饭时也总欲言又止，看起来很是不安。

    “乔哥，发生什么事了吗？”黎桃第一时间注意到了他的异样，贴心地询问。

    “有人介绍了个大项目。”

    “这是好事啊，怎么不开心呢？”

    “在宜城那边，前期我得在那边，至少三个月。”

    去年父亲在黎桃的支持下开了家建筑公司，其实也就是承包些工程，因为能说会道，有些生意，可最近竞争压力大，并不好做。

    这次的资源，是家乡那边的老友介绍的，如果能拿下这个项目，公司可以考虑在宜城发展。

    “嗯...这是个问题。”黎桃撑着手想了想，又开口道：“但机会可遇不可求，我觉得值得尝试。宜城虽然经济比不上苏市，市场潜力却很大...”

    黎桃还在絮絮叨叨分析着，父亲始终沉默地看着她，神色晦涩不明。

    “虽然是好事。”或许是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她撒娇似的挽起父亲的手，轻叹了口气：“可一想到要跟你异地，还是有点难过。”

    “不过...”她话锋一转，笑着搂住父亲的脖颈亲了一口道：“没有关系，我会好好照顾家里，等你回来的。”

    听到最后一句话，父亲的脸色才缓和了下来，他理了理黎桃眼角的发丝，开口道：“不用，你跟我一起去。”

    听到这句话，黎桃愣住了，这个提议完全不在她的意料之中，她有些慌乱道：“一起？去宜城？”

    “嗯，虽然开始会有点辛苦，但是...”父亲的眉头皱了起来，突然问道：“你不想跟我一起？”

    “不是...”黎桃迅速整理了情绪，撒娇道：“那边还没稳定，我们都过去了，这边房子怎么办。还有思儿，她明年就升初三了，现在转学适应不了的。”

    父亲听闻一顿，像是突然意识到还有我的存在，开口道：“她一个人没问题，以后再接过去，正好可以照看一下这边的家。”

    父亲的话，如利刃刺在我的心口，原来不管我做什么，在他眼里，都是可以随意抛弃的人，是和小黑没有什么不同的存在。

    我低下头，藏在桌下的手狠狠攥拳，质问的话却哽在喉头，张不开口。

    下一刻，一双手轻轻抚在我的手背，拍了拍，我吃惊地抬头，黎桃依旧面色如常地冲父亲撒娇：“她还是一个孩子，我不放心。”

    “没什么不放心的，就这么说，你这两天收拾一下。”父亲不容置喙地说完，便起身打算离开餐桌。

    “本来不想这么告诉你的...”黎桃有些赌气似的自言自语，被父亲听了过去，他停下脚步，询问道：“什么？”

    黎桃突然站起身，踮起脚尖在父亲耳边轻声说了什么，他的眼神一下亮了起来，连声追问：“真的吗？什么时候的事？几个月了？”

    “真的，两个多月了。”

    黎桃牵过父亲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两人脸上洋溢着幸福，让我想起多年前，桂花树下站立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