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座狐仙庙

第8章

    望着床上奄奄一息的少年,小鸟当机立断,再次祭出了元丹。

    苏缘轻飘飘扫过一眼,大吃一惊:“不是,这,这……你老实告诉我,你这内丹打哪儿来的?这不会是你拉出来的吧?呕——你恶心不恶心啊?”

    越看越觉着这玩应形状潦草,颜色莫名。

    苏缘面露难色,匆忙掩鼻:“噫——!!!你最近吃了什么玩意儿,怎么拉出来这么大一块结石,那里不疼吗?”

    崔曲儿气的跳脚:“我的内丹就是这个样子的!你再胡说八道信不信我回去掀了你那小破庙!”

    苏缘纳闷:“不是,虽说修行者妖元不一,灵石各异。但是……你的内丹怎么长得这么磕碜,就跟块结石似的。”

    崔曲儿不服气,对她摊了摊手心:“嚯,这叫什么话。你的内丹就是流光溢彩的了?拿出来我开开眼。”

    苏缘拒绝:“这玩意是能随便拿出来看看的吗,一不留神说不定就重蹈了你的覆辙,修为灵智你都不放在眼里,你高尚无私,你为爱痴狂,我却做不到的,我这六百一十九年三个月又二十五天半的修为得来不容易,我是万分珍惜的。”

    “没空和你闲掰扯,先救人。”崔曲儿一脸愁容的跃向书生的枕侧,将元丹衔在他的唇间。

    苏缘倚在墙边,弹着指甲淡淡开口:“人妖殊途,换命续命,都是逆行天数之举,若是承受了你的元丹,他会忘记你的,等他醒来,大病初愈,身边关于你的半点痕迹都不会留下,就算从前有再多的情真意切,顷刻之间都会湮灭为烟,你们的爱,你们的故事,从此无人可证,也无处可循,他的人生,就像你从未来过一般。你能接受吗?”

    崔曲儿停住动作:“待他醒后,我化身为人,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哪怕一丝一毫都不剩吗?”

    苏缘万分肯定告诉她:“一点不剩。”

    从今往后,所有的爱别离,求不得,相见不相识,诸如此类痛楚,都是扰乱天道法则的自噬其果。

    所以,再好好想想吧笨蛋小鸟。

    这场付出,并不划算。

    崔曲儿凝望书生睡梦中的恬静脸庞,喃喃自语:“天道怎么如此绝情。”

    苏缘叹息道:“规律如此,你也逃不脱的,若是彻底失去了内丹,你也再无半分灵智了,从此以后,终日惶惶于箭羽乱石之下,就如那林间只知吟唱,不知人情的鸟儿别无二致,甚至,你都不记得你曾叫做崔曲儿。”

    崔曲儿神情低落:“他忘了我,我也忘了他,明明相识相爱一场,一起经历了那么多,最后却落个仿佛彼此都不曾来过的结局,想一想未免也太可悲了。”

    苏缘沉默。

    崔曲儿失落片刻,再次开口,语气便是坦然:“若要救他,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法。那我还是决定这么做,我必须这么做,哪怕从此形同陌路。”

    言之于此,却又苦笑一声:“如此看来,不记得倒也是一件好事。”

    苏缘追问:“还是要给他?”

    “嗯,给他。”崔曲儿目光平静,“人世百年,本就易碎,他却身体孱弱,比常人更多几分磨难,我瞧着实在心疼。凡间不还有句话叫做苦尽甘来吗?他已煎熬多年,应得来几分甜头了,我愿以此举还报当年的救命之恩,我希望他能够长命百岁,健康平安的活一场,我希望,遇见我,这应是他的福报。”

    苏缘再三确定:“真给他了?”

    崔曲儿坚定点头:“嗯,给他。”

    “你……”

    “给他给他。”

    苏缘点头:“好,那你把结石渡给他吧,我为你护法。”

    “好好说话,那是我的元丹,不是结石。”

    “不重要,反正迟早被消化。”

    小鸟气甚,羽毛微而乍起。

    败坏氛围第一好手,掉头就撤。

    苏缘沉默着坐在窗台上,仰望月色,数遍星辰。

    屋内青光渐起,幻出一道曼妙的女子身形,她指尖眷念,轻柔流连在少年的眉宇侧脸。

    崔曲儿最后一次化成了人形,穿着他们初见时的嫁衣,微微俯身,轻吻在少年的额头。

    一吻而去,久久不舍,她身上的修为正在飞速流逝,那枚象征着爱与赠予的元丹渐渐隐没入少年的体内。

    明月皎皎,花送影,上窗棂,蝶驱散了愁云,风吹响了藤蔓。

    这样的氛围,特别适合数星星。

    因为夜色很美。

    只是,良辰美景奈何天?

    忙忙碌碌许多日,终于可以歇一歇。

    心中再无牵挂,一人一鸟呵欠连天的返还狐仙庙。

    小鸟厚颜无耻的拿她歇脚枝儿。

    苏缘弹了弹肩:“哎去去去,别站我肩上。”

    崔曲儿拖着腔抱怨:“好累啊——”

    苏缘道:“这个通宵咱俩一起熬的,谁又比谁好的到哪里去?”

    小鸟又贴了过来:“我就要站在这。”

    “走开啊,我都说了不要站我肩上。”

    “奎夕照就让我站了啊。”

    “他是他,我都叫你走开了,你还来,你耳背吗?”

    “靠一下嘛,就一下。”

    “崔小鸟,你烦不烦!都说了不要往我肩上靠。”

    “我脚酸了嘛。”

    “你现在是原形,鸟生双翅,你跟我说脚酸?”

    “那我翅膀酸了嘛。”

    “起开起开,烦都烦死了,再来我打你了啊!”

    “打吧打吧,你打吧,反正以后也打不着,我让你打!”

    “你丫真是疯了?献个元丹,别不是把脑子都一起献出去了?”

    “嚯!你又翻着花样的骂我!你个臭狐狸,当个半仙了不起啊?老娘今天非要站你肩上,我倒看看凭什么这么碰不得!”

    “你过来,你过来我真动手了啊!”

    “我还就来了!以为我不敢么!”

    山路崎岖,两人较起劲来只用脚爬。

    一人一鸟极限拉扯,相互骂了一路。

    七日的限期将至了,分离前夜,崔曲儿正在进行最后的暴饮暴食。

    小鸟踩着一颗桃子埋头痛吃,肚子胀的像个皮鼓,还不肯收嘴。

    苏缘眼睛都看直了:“你当这顿是断头饭吗?吃了这顿就没下顿了?”

    她含糊不清的答应:“也差不离吧,指不定还有多少的饥寒交迫正在前方等着我呢,等我失去灵智后,果腹安身肯定是不比现在的,你就别管我了,叫我自个吃个痛快吧,反正从今往后,别说在你这来去自如了,说不得我连过来的路都忘了。”

    “万一再背时一些,前来偷吃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你的凡间信徒,认为我亵渎他们的姑姥姥,就会把我架起来剥皮放血,活烤了吃了也是寻常,我已做好朝生暮死的准备了,自然要更加惜取这最后一分清明。”

    吃饱喝足,就地一倒,翅膀轻抚在圆滚滚的肚皮上,小鸟的神色更显空虚:“有时候,我自己回想起好久好久以前,我还未开智的时候,那段总是担惊受怕,饮风餐露的苦日子,自己都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挺下来的,或许真的是运气吧,也不知以后还能不能继续这样的好运气,也不知我还有没有这个造化重新来过。”

    苏缘看她一眼:“妖物哪有许多开智的机会,得之又是何其幸甚?你自己不把握住,重来很难的,便是真的重新来过了,也如人世的轮回之劫,从此以后,你又何尝是你?”

    小鸟顺了顺心口的郁闷气儿,长叹一声:“忽然又觉得饿了,我还得再吃点。”

    氛围愈发沉重之中,碰见一位妇人前来敬拜,跪拜座下,口中正在念念有词。

    崔曲儿开始阴阳怪气:“嚯,你的信徒还挺诚心,太阳都落了山,还专门来给你上香,我得好好听听她求的什么?看你这差事好不好办?”

    凡人语毕,深深作揖后离开。

    崔曲儿就急不可耐的大声嚷嚷起来:“这凡人脑子有病?要生孩子,去求送子娘娘去,求到狐仙庙是几个意思?”

    苏缘见怪不怪:“一惊一乍的作甚?小书生不也找我求过姻缘吗?要这么说他脑子也有病?”

    崔曲儿急眼:“不许你这么说他。”

    自狐仙庙建立伊始,对于那些情理之中的请愿,苏缘一向有求必应。

    而登门造访的凡人啊,可是百态的人生,五花八门的心事和祈愿,有些非人力所能决,也并非她力之所能及。

    别无他法,只有好自倾听。

    这是凡人所敬重的狐仙姥姥能给予他们的一点温情而已。

    苏缘缓缓道:“许多事世人心中皆有数,大家也都明白自己的执念,但还有一些无法诉诸人前的话语,那我这里也能作为凡人们心灵上的寄托,如此而已。”

    崔曲儿站在瓜果碗沿,盯着新来的苹果边吃边感慨:“谁叫这十里八乡就搭了这么一座狐仙庙呢,你还时不时显个灵,应个验,凡人自然更加信服。话说从前,我还一直以为你就是在这天天睡懒觉来着,在此旁听的这一阵儿,却发现你平日里事务还挺繁忙的,这个位置,倒也不是随便来个人就能胜任。”

    苏缘浅浅阖眸,靠上椅背道:“在其位,享其荣,履其责,担其险。”

    崔曲儿又道:“狐狸,咱俩好歹相识一场,过了今晚,我就不再记得你了,你不说两句践行的话么?”

    苏缘问:“说什么?”

    崔曲儿道:“煽情煽情,抱头痛哭什么的不来一遭?古往今来的生离死别,戏文里不都是这样演的嘛。”

    苏缘飘她一眼:“有甚好说的?该说的我早跟你说透了,眼下我是无话可说的,反正说来说去最后都是白搭,我还费这口舌作甚。再说了,明日一早,崔曲儿的一切皆是泡影了,你连你自己是只什么种类的鸟儿都是懵懂的,又哪里还记得许多旁人的好歹话,你说可是?”

    崔曲儿傻眼:“我跟你真情流露,你跟我讲相声呢?”

    苏缘露了个无言以对的表情。

    小鸟洒脱的摆摆头:“算了算了,不整那套虚的。”

    吃了两口,又目光晶亮的朝她宣誓,“狐狸!你记着,若我还有那个造化,若我还能重新来过,我一定,再来找你交个朋友。”

    苏缘取笑:“什么呀,你分明就是眼馋我的香火,嘴馋我的供品,拿我当长期饭票呗。”

    崔曲儿厚颜无耻嘿嘿卖笑。

    苏缘曲指推了推她的背:“罢罢,也罢,别多废话了,吃好喝好,趁着松快睡一觉吧,天亮了我送你走。”

    将苹果啃了大半,又挺着个圆滚滚的大肚子艰难屈颈,细细梳理完全身羽毛。小鸟四仰八叉往供桌上一倒:“饱了,睡了。”

    翌日,清晨。

    供桌上的喜鹊率先苏醒,正在果盘里反复横跳,挑挑拣拣。

    张了一副好肝胆,是崔曲儿无疑。

    喜鹊最后衔了一颗青枣,勾头勾脑的看向她,疑惑的歪了歪小脑袋。

    苏缘目光微动,只消抬手,喜鹊便惊声逃离。

    鸟儿惊飞,口中青枣猝然滑落,‘咚’地一声砸在桌上,翻滚着撞到她的指尖。

    喜鹊头也敢不回。

    苏缘抓起那颗青枣,追着它的影子出门。

    忽然铩步于门前。

    风卷草折,叶落萧萧,她举目纵然,看见林木,又见苍天。

    浮云浅浅,旭日满山,树木千千万万,鸟雀自山间清醒,长翅扶摇,云外惊飞。

    它隐在其中,无影无踪,无处可寻。

    原来后来,山高水长,相见凭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