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座狐仙庙

第9章

    趁月色,赶黄昏,听墙根的小老鼠回了山,穿着嫁衣的姑娘悄悄吻别了爱人。

    天亮了,人间还是那个人间,烟花三月,孤帆远影,喜鹊忘了回家的路。

    璧上的花儿顽强的攀缠,不知烦忧的开开合合,衬的窗棂如画,云窗生香。

    许长安快醒了。

    苏缘隐去行迹坐在他的窗前,拈着藤蔓上的叶子细细摩挲。

    这是小鸟翻山越岭衔来的种子,开开败败,月月年年。

    风吹叶浪,蕴蕴绵绵,就像如昔如昨的那天,崔曲儿隐在风中的话语,深深浅浅,似近似远。

    “狐仙庙的灵验从不是弄虚作假,我虽然嘴上不服气,但心中一直都是相信的!我还问你许了愿,你可还记得我的话?”

    “狐狸!你莫忘了,我曾以凡夫之妻的身份朝你请过一愿,我告诉你,当日受我一拜,可不算白受的,你要办事!”

    “小书生许的愿我就知道应验不了,要求幸福美满自该去往月老庙,往狐仙庙来算个什么事?”

    “但是我的愿望你也听见了,我请的愿,以你的能耐,要办到却是不难。”

    “从今往后,我再不在他身边……”

    “所以,狐狸,别忘了我许的愿,这一生,请你,替我照顾好他。”

    苏缘当然记得那次酬拜,记得那天的青山脉脉,炉烟缕缕,记得有情人的执手相看,恩爱不疑。

    苏缘看见她持香下拜,听见她说:“信女崔曲儿,请愿狐仙姥姥,保他平安长寿,百岁无虞。”

    原来早从那日起,她就有所打算了。

    苏缘回神,松开叶子,转头看向屋内的情形。

    床上的少年虚睁双眼,看见了横坐窗台的狐狸仙。

    目光猝不及防的撞上,苏缘有些讶异。

    或许是吸收了小鸟元丹的缘故,许长安能看见她。

    这庸庸碌碌一大片,满屋的亲朋好友都在喜极而泣,他却径自越过,远远对上了她的双眸。

    往后的日子,苏缘就这样了代替小鸟,守护着她的至死不渝,心甘情愿。

    日月光阴,如梭似箭,转眼间,又是一个藤蔓花开的季节。

    苏缘靠坐在窗台上,看清风徐来,花香依然,人间如旧,故人不在。

    崔曲儿,没有你的三月又开始了。

    屋内的许长安搁下书册,忽然说:“仙子有所不知,我年少时曾散养过一只小鸟,那小家伙十分活泼,又十分黏人,每日都会来找我玩儿,只要它来了,总会轻轻地啄起窗扇,那动静一听就知道是它。”

    苏缘回眼看他。

    许长安含笑道:“终日无事的时候,它最喜欢坐在窗台上晒太阳,就如仙子现在一般。”

    忘记了痴心相许的崔曲儿,却记得那只小鸟,如此隐蔽的存在和陪伴,他却一直记得。

    苏缘忽然有些明白小鸟的坚持了,这段露水情缘虽然短暂,却并非心血来潮,一时冲动,只因光阴不假,陪伴也真。

    只因那数十载光阴,鸟儿如此微弱的一点痕迹,温暖的不止崔曲儿一人,而是留在他们彼此心里的微光。

    许长安道:“从前总是感慨,鸟儿的寿命不长,就和身而为人的我一样。”

    “我也一直以为,在我终将去逝的时候,它是能陪我最后一程的。”

    “听说,喜鹊有报喜灵鹊之称,这话果然是灵验的,后来我大病初愈,身体一日一日的好转,想是天公恩赐,派它来此,是提前为我带来喜讯吧?”

    “只是不知为何,我已许久没见到它了,不知是否往那更自由的地方去了。”

    小鸟的报恩,许长安一无所知。

    他越过漫窗的藤蔓,仰望天空,只当这是天公恩赐。

    苏缘转过头去,仍不作声。

    苏缘不想给他什么回应,就像他永远也给不了小鸟回应一样。

    她赴约而来。

    赴的是一段故友之约。

    此契予你,愿你平安长寿,百岁无虞。

    •

    苏缘打定主意,在许长安身体大好后,返还了狐仙庙,继续着她的一如往常。

    自那之后,狐仙庙便多了一位年轻的信徒。

    每年建庙日,许长安都会如期前来敬拜,说起这一年的变化,说起对未来的展望。

    苏缘每每静听,就像会晤每一个来此诉说心事的凡人。

    苏缘看着他,听着他,就像小鸟所憧憬的那样,见他越来愈好,长命安康。

    后来,许长安成亲了。

    他牵过新妇的手入庙,对着长生牌位跪拜,祈愿恩爱白头,长相厮守。

    案上香烟一脉,似愁绪萦回,模糊了眉眼,苏缘看着那女子的脸,恍惚又看到了崔曲儿。

    那个笨蛋,又贪吃又嘴碎,爱占小便宜,又爱挤兑人,喜新厌旧,见色忘友,阴阳怪气,抠抠搜搜……一身的臭毛病,别提多烦人了,别提多热闹了。

    小夫妻带来了许多供品,香和纸,瓜果点心,还有喜糖。苏缘的目光微微一顿,想起第一次尝试糖果,那好像也没过多久吧?可为什么,一时竟回味不出当时的滋味了,心中只泛起了一丝隐隐的怅然。

    但是,本该如此,世事就是如此。

    苏缘闭上了眼睛,终是不愿再看这对新人了。

    流水落花,年月无情,许长安最后一次来到狐仙庙的时候已是皓首。

    面向长生牌位,他深深作揖,言语沧桑:“仙子,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供奉您了,人老不中用,腿脚也不灵便,再也走不了山路了。”

    苏缘掀了掀眼睫,看向他。

    当初的少年早已鬓不再青,只有眉目依稀可见曾经的文秀。

    老者行迈靡靡,推开子孙搀扶的手,掀衣跪辞:“长安平生几度风雨,自知是福浅命薄之人,今生能有此归宿,凭谢仙子多年护持,仙子予我恩德如山,宛同再造,长安惭愧,区区凡夫将何以报!”

    他重重叩首,拜跪不起:“长安老朽,一生别过,愿仙子日长晴明,韶华作伴,青春世代。”

    直到由子孙扶出狐仙庙,漫行几步,许长安颤颤巍巍的回头,泪眼之间,看见座上的仙子淡淡阖眸。

    数年过后,人大限临头,陷入永寂的前一刻,许长安似有所觉的看向窗外,他越过满屋哭声,就如初见时一般,撞入一双波澜不兴的眼眸。

    经世百年,那方小院早已藤蔓青青,花开满眼,这天下万物皆非昨日,只有窗台静坐的狐狸仙丝毫不改。

    她目光沉静,指间拈来了一片叶子细细地摩挲,就这么静静的守着他生,守着他死。

    曲终人散后,江上数峰青,天还是天,云还是云,人间多了一则烂俗的志异故事,小鸟却没有姓名。

    苏缘已成了唯一记得她的人。

    菘蓝的共情能力很强,这会儿已经饱含热泪了。

    苏缘磕了口瓜子:“故事讲完了,你们有何感触?”

    菘蓝提袖掩了掩眼角:“谢谢你的故事,听完后,我这心里十分堵得慌。”

    这叫什么话?

    苏缘宽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肩:“来,先吃口瓜子压压惊。”

    几粒瓜子下了肚,仙子也止住了泪眼。

    便听苏缘义正词严接出下话:“听了我的故事,可不能听听就算了,交朋友要有诚心,你们也要拿出自己的故事来交换!”

    几位仙子对视一眼,表情颇有些为难:“我们久居天界,自己没有这种故事。”

    苏缘手心对手背这么一拍,撺掇道:“那就说你们听到过的,看到过的,又没有一定要说自己经历过的。”

    菘蓝思索片刻,喃语道:“倒也确实有这么一个故事。”

    对,话套话,就搁这儿等着呢。

    苏缘的眼睛登时一亮:“哦?”

    菘蓝道:“今日你我相见,让你想起故友。实不相瞒,你也让我想起一个人。”

    苏缘咔嚓一口瓜子,一脸好奇:“谁呀?”

    菘蓝看了她半晌,神色莫名的说:“你或许听过一个名字。”

    “什么名字?”

    “她叫……”

    苏缘被吊的挠心抓肺,催道:“继续说啊,好端端的大喘气作甚,天界也流行说书人拍堂卖关子那套?怎么好的不学,净学坏的!”

    菘蓝示意她转身:“后面好像有人找你。”

    苏缘回头一看,见是恒光殿的小仙侍青浣,正往此处疾云而来。

    见她回首,便隔了老大远朝她招手:“苏苏,二太子回来了,正在到处找你呢!”

    苏缘立刻道:“是吗?那我得赶快回去,不能叫他一通好找。”

    仙子们对望一眼,道:“既然你有事在身,那我们就告辞了。”

    苏缘立刻吼住已经转身的几人:“等等!”

    将袖中的瓜子全抖搂出来,十分热情的给几位小仙女一人分去一捧,“人间特产,拿着吃啊,敞开了吃,我那还有很多,下次我再给你们带。”

    菘蓝诧异:“啊?”

    苏缘一脸亲热,拉着她的手拍了拍:“啊什么啊,都说了要跟我讲故事的,话还没起个头呢,怎么能就这么算了,何况瓜子我都给你们了,你们可不能赖账啊。”

    青浣已至近前,先与几位仙女见了礼,又立即催道:“苏苏,我们快些回去了,二太子可还在找你。”

    苏缘一面点头,拉着她转身:“好好好,走走走。”

    别开没有两步,又回身喊道:“菘蓝仙子,我知道你肚子里有货,你且将故事备好啊,我会再去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