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个在山林间一遍一遍的练功演武，夜以继日，不知疲倦的身影，林仙说：“他成长的很快。”

    赵云阆摇了摇头：“还不够。”

    林仙默了一息，还是说：“他离你的期望或许还有不少的差距，但他已经尽力了，不是吗？”

    赵云阆摇了摇头：“他的天赋远超于人，却只能做到如今这个样子吗？那就只能说明，他的心里，纷乱太多。”

    林仙心有顾虑：“你对他未免过于严苛了罢，可是，他才刚回来不久……他还年少，又是从那样的地方逃脱、他一直期盼回家，等到终于如愿了，却连一天的安闲都没有享受过，便要如此迫切的成长起来，我就怕会适得其反。”

    赵云阆道：“我也想给他时间，越多越好，越长越好，但是你我俱是心知肚明，我们不能等待太久了，在那场灾祸降临之前，他必须快速成长为，身为山神后裔，最需要的模样。”

    他的语气是平常的，但是其中涵义，又是何等沉重？林仙几度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叹了口气，说：“天地之大，有人的地方，何处不是沙场，有灵气的地方，何处不是迷雾？他并未想明白这点，所以少年人，虽然走出了迷雾，但是心却困在了其中。”

    赵云阆说：“他也不小了，有自己的见解和判断，有些事说的再多，不及他结结实实触过一次壁，所带来的教训，来的管用。”

    林仙久久凝望他的侧脸：“如果是那样的话，那肯定会失去一些重要的东西吧？”

    赵云阆依旧看着山下，目光追随那个奋力拼搏的少年，说：“不可无知，不可愚味，不可放任，不可退让，不可逃匿，是我的使命，也是他的使命。”

    云阆静了几息，最后只是说：“且看他怎么选吧。”

    林仙知道他话中的含义，却也无可奈何，却也无能为力，她只能在心中默默的祈祷，希望不要走到无路可退那一步。

    所以少年人，你一定要争气啊。

    林仙也随他的目光去看，那个拼命追赶太阳的孩子，或许无辜，或许可怜，也不必怀疑，他是一个心性坚韧，一个与众不同的少年，他在努力证明自己是可以被期待，可以被注目的；他在拼尽全力去挣脱少年时期所居住的那座樊笼，积极走出重重阴影。

    可他流落人间的那些年，他在迷雾中挣扎的那些年，所缺失的不止是爱，还有一份来自于家族传承的教化，而这些，又岂是一朝一夕能够挽回？

    但是，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少年还没有彻底长大，但需要他肩负起的那份责任，谁也无法代替。

    人间有句话说的没错，光阴不等人，须臾发成丝，山间的日子过的很快，就如风吹叶落，就如流水潺潺，溜走的总是悄无声息的。

    赵聿到底还是个小年轻，少年人啊，轻狂斗飞絮，绮梦多如尘，放纵不拘，耽于享乐，无论定下了什么目标，做出了什么打算，等过了激情澎湃的头几日，就总有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意思。

    这日，在他马马虎虎的完成了哥哥新交代的法术之后，便躺在草坪上悠哉游哉的晒太阳。

    还没清净一刻，耳边却仿佛烟花一样炸了开。

    有人在说：“又在偷懒！”

    赵聿猛地睁开眼，慌慌张张地去看声音的来源。

    赵云阆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斥道：“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已经……”

    赵聿不情不愿的坐了起来，揪了一把野草砸在他的衣摆，大声吼道：“那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我又不是你！”

    他越想越觉得气愤，又觉得委屈，“我叫赵聿，我不是你！我没有你的天分，没有你的能力，你已经享誉山神，我还只是半妖之子。”察觉到哥哥眼中的失望，他也有些难堪，声音也渐渐弱了下来，“……这就是我们的差别。”

    云阆再没有开口了，就这么一言不发的看着他，沉默了良久，赵聿终于还是低声解释了一句，“这和我在迷雾中学的不一样，你没见过那里的残忍，我需要再多一点时间……”

    云阆说：“我再跟你说一遍，这里不是迷雾森林！你在那里养成的陋习，必须桩桩件件，全都给我改了！”

    “做不到，这话很值得宣扬吗？”

    “既然心比天高，既然耻于人后，那就拿出你的胆量，拿出你的决心，脚踏实地，稳扎稳打。我会的，我都能教给你，但能学到什么地步，就看你自己的本事。”

    耳中响起哥哥的话，赵聿的身影在丛林中不断穿梭，不辞风雪，日复一日，他奋力追赶着哥哥的背影，但总是差一点，每一回，总是差那么一点。

    他好像永远都追赶不上哥哥，这个对他亦师亦友，是最亲近，也是最疏离的人。

    果然还不一样的，他的身体里流着一半凡人的血液，也蕴含了一半凡人的劣根性，又脆弱，又卑微，又恶劣，又阴险，和天生的神诋之间有着本质上的区别，这份差距从生来就被注定了，他们在思想上，在心志上，在品性，还是不同的，哥哥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他那么渴望拥有，但是学不会，追不上，也做不到！

    可是哥哥凭什么生来就高人一等，凭什么这样出类拔萃，他明明都已经拼尽全力了，哥哥的身影还是巍然不动，是一座无法跨越的高山，无法横渡的激流，永远都横亘在他身前，凭什么！

    他不服！

    赵聿狠狠一咬牙，聚出一道光刃，向身前那道影子挥了出去。

    却见那道影子，轻而易举的一个移步，那么平静，那么从容，就让开了他的攻击。

    看见他脸上的阴鸷，眉宇间的狠戾，赵云阆皱了皱眉：“这么久了，你还不会控制你体内的能力。”

    是，还是控制不了！就是控制不了！他就是比不上哥哥，他就是一条臭虫，一个垃圾，一个身在迷雾，却妄想可以重见天日的恶鬼！

    他怕什么，他什么都不怕，当初不怕，现在更不会怕，管他拦在身前的是什么恶鬼，什么神佛，什么高山，至少在全身的血液流尽之前，他还不算彻彻底底的败了！

    那就再拼一把！

    赵聿再次聚出光刃，不遗余力的大喊：“我要挑战你，我要打败你，我要取代你！”

    赵云阆掀了掀眼睫，漫不经意的问：“取代我？”

    赵聿被他的反应激的火大，挥出一道光刃说：“别看不起人了，我一定可以做到的！”

    赵云阆侧了侧身子，刚好让开他的攻击，将目光从破裂的山石上移开，他淡声道：“那就来吧。”

    像这样的诳语，像这样的挑战，已经不是第一回了，赵聿迫切的想要证明自己，便疯狂的练习以及挑战，似乎想要以此找回一点尊重，一点夸奖，一点刮目相看。

    两兄弟之间的法术招式，毕竟一脉相承，打斗比试之间，本该是行云流水，挥洒自如，但是赵聿就好比一只刚学会狩猎的乳虎，在前辈兄长面前，总有些争先恐后，好勇斗狠，也没什么耐性。只见，切磋的时候一久，他又被遏制的束手束脚，却绞尽脑汁，也迟迟难以攻破当前的处境，心情就开始焦躁，下盘也见紊乱，什么仙术，什么招式，什么章法，全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只凭着一副不肯认输的心性，鼓足了干劲，抱着一种哪怕惨败，也要咬下来对方一块肉的狠劲，不肯求饶，也不言放弃。

    赵云阆说：“不够，再来。”

    时间悄然流逝，赵聿已经浑身如水洗，气喘吁吁，抬头看，哥哥还是飘逸出尘的样子，负手站在不远不近的距离，俯视着他的脆弱和狼狈。

    赵云阆说：“还是不够，再来！”

    赵聿咬了咬牙，继续朝他冲了过去。

    几个回合之后，赵云阆失望的摇了摇头，言辞更是毫不留情：“远远不够！”

    这么久了，还是连个衣角都没挨到，还是连个衣角都没挨到！赵聿抬头看着他，几乎是恨得肝胆俱裂。

    却在此时，有一只个子小小的风精灵，从草丛里窜了出来，甩了甩的头发上的草屑，看到赵云阆后，目光登时一亮，“山神大人，原来你在这里呀！我终于找到你了。”它用衣服兜了一满怀的水果，目不斜视的跑了过来，口中还在兴奋的大喊，“山神大人，我来给你送果子了！”，“好新鲜的果子，山神大人你快尝尝看吧！”

    草丛里又是一阵细细簌簌，风精灵身后还追着一个小伙伴，它现身的时候稍微倒霉一些，被怀里掉下来的水果绊了一跤，直接栽了个狗啃泥，它‘唉哟’一声，迷迷瞪瞪抬头一看，小脸一红说：“都被山神大人看到了，我好丢脸啊……”又立刻爬了起来，去捡掉在地上水果，也朝着赵云阆跑了过去，冲着身前的小伙伴喊道，“等等我呀！你等等我呀！”

    两只风精灵你追我赶的从赵聿身前跑了过去，压根就没注意到这个灰头土脸的少年。赵聿沉了沉眸色，掌心一道光刃袭去了它们背后。

    风精灵浑然不觉危险的降临，还在争先恐后的往赵云阆那儿跑。

    赵云阆挥了挥手，将少年不分敌我的攻击化作虚无，而区区一道仙术余威，轰地荡开，将人重重地拍在树干上，他鲜少露出了怒容：“赵聿，你刚才在做什么！”

    后知后觉的风精灵耷拉着耳朵，溜到了赵云阆的身后，一脸委屈的问，“那是谁啊？”、“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他真坏！”

    树下的尘埃渐渐归于沉静，赵聿才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抹了抹嘴角的血迹，低声说：“它们挡住了我的路。”

    赵云阆难以置信的问：“你说什么？”

    看到哥哥眼中所流露出的惊愕，赵聿立刻解释：“我在迷雾森林的时候……”

    赵云阆顿觉得头痛，疾声斥道：“混账！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一看，这是莫干山，不是迷雾森林，在这里，没有什么去路，是必须要以屠戮为代价，才能到达！”

    看着眼前的少年，还是一副桀骜不驯，不可一世的样子，他有些疲累的摇了摇头：“赵聿，我告诉你，你可以不珍惜莫干山的一切，但如果你根本帮不上什么忙，又做不到修身养性，安分守己，只会到处惹是生非，如果你觉得回到这里，留在这里，都是被强迫的，如果你永远都是这样一副怨天尤人的态度，消极，颓废，乖张暴戾，漠视生灵。迷雾森林，你口口声声的迷雾森林，你既然觉得那里更适合你，那就走吧，趁早回迷雾中去吧。要发疯别在这里！”

    意识到哥哥话中的分量，赵聿倒退两步，终于泄气一般开口，声音微不可闻，“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赵云阆目光冷峻地看着他：“可以，赵聿。但你听好，这是最后一次，我原谅你！已经有过太多次了，我念你年少无知，不知分寸，不予你计较，但如果，你还是这样不知所谓，屡教不改，继续你的一意孤行，反复挑衅我的底线，如果再有下次，你好自为之。”

    林仙找到赵聿的时候，他正蹲在溪流边玩水，听闻她过来，赵聿也不回头。

    林仙蹲在他身边说：“我们好好谈一谈吧？”

    赵聿冷漠的问：“你要说什么？或者应该这么问，你要替他来说什么？”

    林仙叹息了一声：“你并非是在莫干山长大的，我知道，让你接受这里的一切，或许有点强人所难，关于莫干山的羁绊，你错失了许多年，直到最近，这点缘分才被重新牵系上，想必你还并不能感同身受，这个由你的先祖们世代相传的责任吧？我能理解你的痛苦，但是，你也要学会理解我们的使命，不要去挑衅天道，不要漠视生命，也不要轻蔑自然。”

    赵聿拨了拨流水，并不出声。

    林仙说：“你看，你手中清澈的溪水，耳畔温柔的清风，身上沐浴的暖阳，你的脚下，你的头顶，你的身前身后，有万千的生灵在此诞生，在此存活，它们与穷凶极恶的迷雾异兽不同，它们是朋友是伙伴，是良善友好的我们的同类，它们就是我们，却没有拥有我们的能力，而我们既然有所造化，那就有责任去保护，去守望，这得之不易的宁静，那就没有道理，将手中的尖刀刺向身边人。”

    赵聿还是那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我为我自己就已经拼尽全力了，哪里还有余力去管他们。何况，我又没有被人守护过，今时今日，我又凭什么要去守护他们？”

    林仙说：“因为你是山神后裔。”

    赵聿掬起一捧水浇在脸上，仿佛要以此浇灭自己的自以为是，痴心妄想，他讥讽的开口，否认道，“我不是。”顿了顿，又说，“他才是。”

    林仙问：“那你是什么？”

    赵聿自嘲一笑，“一个不容于世，又不安于命的，叛逆者吧。”语毕，便站了起来，漫不经心道，“有听说过一句话吗，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想我就是其中之一。”

    林仙也随他站起，沉默着看了他良久，只是提袖，按了按他脸上的水珠，语气中似有一声轻轻的喟叹：“先擦擦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