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座狐仙庙

第23章:山神篇

    第三:山神篇

    林仙环顾四周,定下结论:“你还不会控制你的能力。”

    她按下折扇,赵聿这才发觉,她其实并没有笑,而是眉眼如画,天生笑颜。

    她展扇,原是为了挡住扑鼻的血腥气,还有他浑身的泥泞污垢的吧。

    他下意识绷紧了后背,双手紧攥住裤腿,悄悄往后退了半步。

    林仙仿佛看出了他的难堪,宽声道:“没关系的,你从没学过怎么去使用自己的能力,不会控制很正常,以后,我慢慢教你。”

    赵聿有些惶恐的抬头,露出几分不知所措的表情。

    林仙认真道:“你们的法术,我虽然不太熟悉,但看你哥哥用过许多次,教你应该没什么问题,至少现在可以对付,以后,等你学有所成,需要用到更高深的法术,那我想必代劳不了,就还得你哥哥亲自来教了。”

    赵聿满目惊诧,只觉一颗心开始激动的狂跳:“我真的有一个哥哥吗?”

    林仙郑重道:“有的。”

    赵聿目光欣喜,想与她靠近一些,想问很多关于哥哥的事,关于自己的事,又恐怕唐突,毕竟自己如此不堪。

    便堪堪按捺住蠢蠢欲动的心,只敢小心翼翼的询问:“我从不知道自己还有亲人,他也和我一样吗,因为异于常人,备受煎熬……不,或许他比我幸运些,那,那这些年,他过得好吗,他年长我几岁?他住在什么地方,每天都做些什么事,他会经常想起我吗?”

    望着少年希冀的眉眼,林仙沉默了半晌才道:“你的哥哥,他也是最近才得知你的存在。”

    赵聿的笑意一敛,顿了顿才问:“为什么他不来?”

    林仙只说:“他有事在身。”

    赵聿的表情明显失落了,声音也多了几分惶惶然:“其实,他并不喜欢我,是吗?就像我遇到过的许多人一样,不喜欢我,甚至厌恶我……”

    林仙摇了摇头:“你与他们格格不入,因为你的能力是与生俱来,你是与众不同的,别人若因此待你不公,是他们愚昧无知,一叶障目了,他们惧怕这份力量,抵触你身上这份还未觉醒的,那是与大家的天壤之别的力量,排斥你不对等的存在,你所遭受的一切,皆与你身处的环境有所关联,你且明白,情势有所趋,但是错的并非是你自己。而你哥哥又怎么会这样想你呢?你是他的血脉至亲,他唯一的弟弟,你所拥有的力量,他也拥有,他所能掌握的,你终有一天也能掌握,根本上来说,你和他是同样的。你不必彷徨,也别质疑他对你的真心,你只需要记住,无论你曾遭受什么样的对待,经历过什么苦难,一切都到此为止了,从今往后,你哥哥,还有我,都是你的依靠。”

    赵聿喃喃自语,目光中似有两点星火,燃烧着,越来越明亮:“我和他是同样的……”

    林仙道:“随我来吧,山神后裔,回家的路上,就由我来告诉你,你的身份,你的来历,你为何流落人间,这其中的原委吧……”

    一路同行,林仙与他说了很长很长的话,道出上一代的恩怨情仇,还有当代的不死不休,这长路漫漫,足以从春夏说到秋冬,说尽那千回百转,缘起缘灭。

    如今前尘往事俱已散尽,他们此去西南,听说,那是家的方向。

    中洲大地,西南交界,坐落着一片盛大的森林,那里银松素晖,翠色蔓蔓,山间蕴藏一条沉睡万年的灵脉,无数精灵随之伴生,在此居住多年。

    山势灵脉,居中而坐,向南绵延,名为莫干,可堪称世间罕有的钟灵毓秀之地。

    哥哥的职任,便在此处,为第二十九任莫干山神,赵云阆。

    那么多的轰轰烈烈,柔肠百转,落在赵聿耳中总是反响平平,他最喜欢听的还是关于哥哥的事,那是他站在泥沼中,所向往的,所仰望的,宛如霁月清风一样的人,如今竟然如此近在咫尺。

    赵聿又想,若还有其他在意的,关于她的娓娓道来,其实也算一个吧。

    旷野长风,落日当空,林仙走在前方,有时候说到兴起,还会转过身来,用扇子轻轻戳他的额头:“少年,你怎么一直不应声,我说了半天,像是在唱独角戏,好没意思啊。”

    赵聿却如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呆在原地,红了耳根道:“我在听的。”

    林仙便打扇而笑:“真是不经逗啊。”

    闲话总是听的有趣,教习的课程却难免枯燥些,赵聿没有基础,学习起来十分吃力,他尚年少,心性不稳,经受不住花开花落,风吹草动的打扰,常常跑神。

    每每此时,那把扇子总会轻轻的敲在他脑袋上,林仙抱着手臂说教起来:“少年,认真听讲。”

    她故作严厉的板着脸,其实压根就不像那么回事,许是那双笑眼盛满了春水,太过潋滟了吧。

    赵聿私以为,与心中敬仰的哥哥不同,林仙对于他来说亦师亦友,是沟渠上的明月,是寒夜里的烛火,只要看着她,有光也有热,只要跟着她,前方的路,就绝不会迷茫。

    爬上长风谷的那一刻,林仙已经脚软到差点要趴在地上了,若非被赵聿拽着走,她怀疑自己会直接摆烂,躺平在半山腰。

    少年的手掌一松,林仙就立刻的靠上了山石,一面借力,一面如释重负的吁了口气:“啊,终于到了,这一路上可真够累的……”

    本想着磋磨磋磨少年的耐性,便借着爬山来练一练他的体力和脚力,结果这一趟下来,他气儿都不带喘的,却给自己折磨的够呛,不值不值,实在不值。

    林仙唰地打开折扇,呼呼呼地扇着风,连连感叹:“不行不行,老了老了,我是老了,平日里用惯了仙术,去哪都是嗖地一声,说到底还是缺乏锻炼,太过懒散了,相比较下来,你的体力就比较好,唉,果然是少年,我跟你刚个什么劲儿呢……”

    折扇的余风拂过,赵聿动了动眼睫,他的目光落在了长风谷外。

    出长风谷,可见断崖持平,上有古木二三,树老藤多,侧岸风墙如白盐,天边鸟道渺渺,直上高云;

    长风尽头,青年站立如松,背影高洁,如有神光,他是一个如谢庭兰玉一般的人,或者更甚,甚之,恰如中天寒月,秦镜高悬,能照见这世间所有的阴私与黑暗。

    其实,还是能猜到他的身份的,但赵聿还是局促的站在原地,尚有些不确定的看了眼身边的人,以示询问。

    林仙推了推他的背,轻柔道:“你的哥哥。”

    青年仍背对着他们,语气难辨亲疏:“回来了?”

    林仙便笑了起来,熟稔应了一声:“回来了。”

    赵云阆移目看向少年:“过来看看,你的家。”

    赵聿更加不安了起来,面对哥哥,他少有的情切,然在这份血缘之亲的牵引之下,他的心头甚至还有些淡淡的惆怅与卑怯。

    赵云阆没有催促他,甚至没有打量他,只是专注着望向他的双眸,仿佛揽镜自照,看见世间另一个自己。

    赵聿与他遥遥对视,不过须臾,率先抽离了目光。

    那一瞬,他仿佛看见了,一个在完全不同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自己,他被悉心教导,被寄予厚望,集所有的光和爱于一身;被人臣服,被人敬仰,被万众瞩目的自己,是那么地出类拔萃,卓尔不群。

    如果他没有流落人间,哥哥现在的样子,会是他长大后的样子吗?

    为何世间没有如果?

    为何,他不能是成长在温室的天之骄子,为何,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是从炼狱中爬出来的恶鬼,是优胜者,择天者,与迷雾森林中的它们相比,他爬出泥沼了,走出阴暗了,但是他的一颗心早已被那苦海浸泡的腐朽肮脏,这,又该拿什么拯救?

    可是凭什么是他!被抛弃的凭什么是他,陷在泥沼中的人凭什么是他!一直遭受苦难的,凭什么只有他!

    哥哥现在的样子,本该也是他的样子!

    他有些不平,甚至不甘,这念头一起,他又深深的厌恶如此卑劣的自己。

    赵聿奋力摒弃掉所有的情绪,尽量心平气和,抬头,看见了林仙,正言笑晏晏的看着他。

    林仙笑了笑说:“你哥哥在等你呢。”

    赵聿再次望去。

    哥哥仍在看着他,那目光并不深沉,并不冷漠,并不傲慢,虚虚一眼,仿佛能看透世间的险恶,驱散所有的邪性,那是凌驾群山之巅的淡泊,还有恬澹。

    赵聿顿觉有些惭愧,一切早已尘埃落定的今天,哥哥平静的接受了他的存在,他却为何要如此仇视哥哥的存在?

    林仙说得是对的,他们从前虽然天各一方,但是命中注定的关联是永不能更改的,他们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液,他们是同样的,是至亲,是依靠,是当世的另一个自己。

    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是孤单的一个人,甚至当初的模样,他都不确定,那到底算不算一个人。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如此,还有什么好计较?

    终究,那是他的哥哥啊,在那无尽的黑暗之中,他没有目标,没有方向,只有不知疲倦的苦苦挣扎,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自己来自何处,又将去往何方?唯有哥哥知道他的存在,感受到了他的存在,尽管他远在天边,但是这份血脉的牵引,终将会指引他们相见。

    哥哥在茫茫人海中看见他,找到他。

    现在,正在前方等着他。

    等他走过去了,就能与哥哥一般,跻身于光明之中,伸手就能掬一捧日光,一碗月色,从此再也不惧黑暗吗?

    赵聿平静了呼吸,终于走上前,站到哥哥的身边。

    他震撼的抬头,忽然发觉,原来,亲历亲为,亲眼所见,与独自倾听,独自想象,是这般的大有分别。

    天涯断谷,眼前是险峻山势,脚下是烟瘴丛林,阳光落在山间,任意蒸晒,却驱散不了遍山的氛氲。

    山脉绵延到了天边,似一条沉睡中的巨龙,长卧淞霜;山雾弥漫,被烈日灼晒后,仿佛一条厚重的棉被,那永不被穿透的颜色,罩下生灵万千,护住幽静一片。

    赵聿举目远望,尘封已久的心弦轻轻一动,荡开音色悠扬,尘埃似烟。

    原来这就是,他的家。

    他们家族世代守护的地方,莫干山。

    林仙远远站在两人的身后,摇一摇折扇,笑眼看一场山河盛宴,兄弟相逢。

    迟丽掏出了随身的小本本,提笔写写画画:“中洲大地,莫干山,这地方还不错,记下来记下来。”

    苏缘觉得稀奇:“你是跟团来观光的吗?这写的什么?观后感吗?”

    玄霜也凑头过来了:“我也瞅瞅。”

    迟丽笑眯眯的叼着笔,翻开小本本,指着每一页不同的地名与两人说道:“倒也不是什么观后感,就是做个随身小笔记,没办法啊,做神仙不比别人自在的,就拿我这种久不出远门的人来说,活了千把岁了,却还如此寡闻少见的,但凡新鲜事物,都只能从别处听来,自己却难得一见……其实啊,我心中却是十分向往那些故事里,传说中的主角们可以快意恩仇,自在逍遥的生活了,他们走过的路见过的场面,那些形形色色的人们之间的交际与分离,还有那些不可避免的人与人观念的碰撞与交锋,可太令人耳目一新。于是我每每听见有趣的地方,便总想着多留个心,提前做一做功课,若是将来有机会可以出门放松放松,这些便都能用的上了。我虽然不能与故事中的人同时期出现,但若能走一走看一看他们走过的路,看过的景,倒也是一件韵事嘛。”

    菘蓝十分感同身受的点头。

    迟丽出主意道:“莫干山这地儿也还不错,那我们下次还是约在一起去,怎么样,菘蓝仙子?”

    菘蓝应道:“那自然好,只是不知何时才能得空?”

    迟丽长叹一声:“会有那么一天的。”

    两个天界在编人员苦等退休,惺惺相惜着,戚戚然地憧憬未来。

    苏缘的心里有点小复杂,又羡慕他们收入的可观,工作的稳定,又同情那无形的条条框框,局限了他们的目光,约束了他们的行止。

    苏缘收回了思绪,接过池丽的笔记本翻了翻,见他写的仔细,什么地方有什么特色还有什么小吃,例如江南的茶点一绝,中原的江山秀异,蜀中盛产美女,河朔尽出少年,等等等等,无不详尽……翻过两页,看到云栖梧山的地名便是一乐。

    那一页点上浓墨重重一笔,再画了个红圈圈了一道:“云栖梧山,此处住着朋友,一只幸运又自由的小狐狸……”

    苏缘指着这段特别的简介笑了起来:“我家的山头,你竟也记下了?”

    迟丽道:“云栖梧山,自然是值得被记下的,我上次听你提起,心中就已经十分好奇了,于是便编了一本小册子,将其中的特色都一一总结……也不止云栖梧山,这段时间,我已经陆陆续续往这上面写了许多想去但还未去的好地方了,至于将来,我们总有得空的时候,到时候定要亲自去过,亲自看过,这份心愿,才算圆满。”

    苏缘盛情邀请:“那敢情好,你准备什么时候去,就与我通个信,我好回家招待你。”

    迟丽笑呵呵的说:“苏苏仙子真是客气,那就这么说定了……”

    玄霜在一旁嚷嚷:“为什么这上面没有我家!北海的风景也很不错啊!”

    迟丽委婉道:“不错是不错,只是小仙的活动范围,暂时还没往北面扩张,等到以后,若有机会去到了,到时候再写也不迟。”

    玄霜不服气:“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迟丽抓紧解释:“没有没有,我肯定是没有这个意思的,公主千万不要误会……这个,实不相瞒,只是小仙,平日里有点畏水,就是哪天天上下刀子了,就算是避天灾,我也会不轻易往水边去的,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还请万望理解,万望理解……”

    也怵水的,某只旱狐狸立刻与他碰拳:“英雄所见略同!”

    玄霜将小册子丢回他怀里,愤愤然道:“什么破旅游指南,还带地域黑的?”

    见她生气,耳根子极软的迟丽立刻提笔,翻过空白一页,写上北海二字:“那我添上去,那我添上去……”

    玄霜便回转了脸色,眼巴巴等他写简介。

    迟丽苦思冥想片刻,在特色推荐那一栏,点墨写上:“恶龙传说。”

    呔!!!

    有趣!!!

    迟丽执的怕不是什么阴阳笔吧?这么能挖苦人呢?

    这个热门词条一出,偏远荒凉的北海之地,前景可期啊,迟早会发展成旅游胜地的。

    苏缘和菘蓝直接笑作一团,乐的几乎直不起腰来。

    玄霜揪着他的耳朵勒令道:“你是不是皮痒,这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改了,现在就给我改了!”

    难堪她的暴吼,迫于她的淫威,迟丽忙说:“好好好,改改改!”

    玄霜叉腰监工,宛如一个剥削农民的大地主:“写!当着我的面写!”

    迟丽无奈提笔,万分不舍地划去那两个生动有趣的‘恶龙’字眼,改作了“神龙。”

    迟丽抖开笔记本给她看:“喏,满意了?”

    玄霜一打眼就望见了被划去两个字,又被改写的两个字,恶龙神龙鲜明对比,黑色的加粗字体,红色的纠错叉叉,仿佛欲盖弥彰着什么。

    玄霜心里越想越不得劲儿,眼里都快喷出火来:“什么破旅游指南,还能涂涂改改,打补丁呢!”

    迟丽委屈巴巴:“这不你让我改的吗?”

    玄霜继续嚷嚷:“破旅游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