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蕊:短文随笔

二月又见“龙抬头”

    新年刚过,很多人还没有从新年的喜悦中清醒过来,新年就接近了尾声,正月里农人也没有什么活计,大都挤在家里每天的任务就是消灭各种好吃的,或在村口的大槐树下扭秧歌,好像一整年都在忙忙碌碌着,只有在新年里才能敞开肚皮吃个舒心自在,扭个快乐无边。

    小时候盼过年,不仅因为新年里能有新衣服穿,还有好吃得可以尽情着吃,但我们家好像格外注重新年过后的二月天,二十九刚“捏”完狼嘴,母亲又急匆匆忙着去镇子上赶集了。

    二月里的第一天,母亲常常会在中午时分躺在炕上睡一觉,苍白的脸上卸下疲惫的神情这一觉睡的格外沉,有时我们玩一会跑回来看到母亲还在睡觉心里不免有些奇怪,以往母亲是不会在大白天睡觉得,有时特别想叫醒她,但看到她睡得沉也不好去打扰她。也只有每年的这一天她才沉沉睡着,其他时候她都在不停着忙碌。

    大概是母亲睡好了,起来时的精神头特别足,也会和我们几个和颜悦色着聊几句,只见她将早先泡好的米捞起放在红柳筛子里,在碾道里将驴拴好,不多时米香味又飘满整个院子。母亲不停着在碾道里来来回回的走着,额头的汗珠不时从花白的发间落下,而她快速着用头上那块出嫁时外婆织的绛蓝色围巾角擦一下,就又从碾盘上舀起一箩快步向放在一边的笸箩走去,金黄色的米面会随着母亲的不停摇动从细箩里撒下来,如天女散花一般,不多时就洒下厚厚一层。

    从碾盘上收起压好的米面,母亲马不停蹄着吩咐父亲快点将灶膛里的火点着,就着锅里刚冒起些热气的水舀出来将米面拌好,随着锅里温度的升高,母亲将早就准备好的高梁篦子安顿好,在上面撒上一层米面,等一层蒸熟就再撒一层,这样的动作娴熟而优美,父亲则配合着母亲的节奏不时在灶膛里添着柴火。

    母亲蒸糕的技术真得不错,她只凭着声音和气色就能知道锅里的糕什么时候会熟,什么时候是不能揭锅的,通常这个时候她是不让我们在一边打扰的,只有我们问的时候她才会讲起这些多年下来的经验。

    糕蒸好后,锅边是非常热的,如果没有个几年的经验恐怕将这些软溜滑爽的糕丕从锅里都拉不出来,这个时候就是父亲大显身手的时候到了,他会在母亲的配合下,将一小碗凉水从锅边倒入的一瞬间快速而平稳着将糕丕拉出来放在灶台上,手里摸些油借着空气里的微凉,快速将手里的糕丕翻过来,经过几个回合一块金黄色的糕就揉好了。

    刚揉好的糕是最好吃得,我和弟弟早就拿着碗等在一边,看到父亲用刀小切一块下来,咽几下口水兴奋着接到碗里。经过一夏一冬晒出的酱油这个时候就成了最好的佐料,母亲会在前带锅里倒点麻油,放些葱花炸出香味,浇在还冒着热气的糕丕上格外的香。

    每每这个时候我和弟弟坐在门槛上能吃一大碗呢!有一年“南路”回来几位户家亲戚看到母亲做出的糕,楞是惊叫着说:“我的天啊!这一大团黏糊糊的东西人吃了能消化得了吗?”

    来人说什么也不吃,在他们瞪大眼睛的注视下,我和弟弟很快就将碗里的糕吃了个精光,把几个“南路”来的亲戚吓得一夜没有合眼。第二天看到我和弟弟没事,又惊呼了一回。

    二月二“龙抬头”是大日子,在我们家也算大日子,这天是我二姐的生日,所以过完年后的母亲,也仅仅是在初一这天略微休息一下就又开始忙了。

    二姐属鸡,又生在二月二,对于我们家来说,不仅有纪念意义更有着望女成凤的吉祥寓意。

    一大早母亲早早就起来了,将家里的灶膛掏空,添上柴禾,灶台上早擀好了杂面叶子,一切准备妥当之后,全家人都会陆陆续续赶到家里来,奶奶进屋就坐在堂屋正中,两边陪着得是大伯还有父亲,通常大妈也会和嫂子加入到做饭的队伍里,一家人就着烟火气息在灶台边开心着交谈。

    做饭母亲是行家里手,大妈也不示弱,倒麻油,切糕片,一会儿黄澄澄的油炸糕就码放在盘子里上桌了。轻薄的杂面叶子在锅里翻滚不过几个回合就带着酸菜的香味出锅了。

    大妈会在小碗里用麻油炸点辣椒面,这是一年当中最是奢侈的美味。旧时麻油精贵,好在父亲是勤劳的每年都会在沟弯里种些麻子,就为着在二月二“龙抬头”这天二姐的生日时增添些美好的味道。

    在我的印象里,母亲和大妈从来没有因为琐事争吵过,一大家子十多口人并没有因着母亲进门而分家,也没有因着大妈家娶回嫂子而分崩离析,最重要得是家里大大小小的孩子们都没有起过冲突。只是后来家里人口越来越多,旧时的四孔窑洞不够居住,而不得不分开另修窑洞。

    新年里我们两家人并不会迎来送往,只会在二月二“龙抬头”这天全家开开心心聚在了一起,所以说二姐是家里的福星,因着二月二“龙抬头”是个好日子,也因着二姐的生辰大家又欢聚一堂。这天大伯会将这一年里的作息做些安排,包括子女们得成长,而父母也会遵从大伯的意见进行新一轮春耕计划。

    那一年奶奶还没给二姐过完生日,就重病不起了,这天大妈带着嫂子安顿好奶奶就来家里了,大伯言语中有些失落,谈到奶奶这些年的操持不禁潸然泪下,奶奶九十多岁了,他语重心长着对父亲说:“妈,怕是没多少日子了,家里也要备起来了。”父亲坐在角落里一脸悲伤,平时大大咧咧的父亲在听到奶奶生命就要走到尽头时,将头低了下去。“如果奶奶不在了,他就成了孤儿了”这是父亲的原话。之前我并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那一年奶奶吃过二姐的生日炸糕没几天就撒手人寰了。

    奶奶去了之后,大家很常一段时间都没有从悲伤里缓过劲来,大伯和父亲含泪将奶奶葬到祖坟里,大伯接过奶奶留下的接力棒,担起了照顾两家日常的重担,那些年经常能看到大伯在父亲种过的地里来来回回着察看着,有时看到缺苗少棵的就会主动给补上,他生怕父亲贪玩不好好种地,好在奶奶生前常说父亲的命格好,庄稼种在石板上也长呢!这说来也巧,哪些年父亲格外勤快,不仅庄稼种的好,家里养着几只羊没几年就成了群。父亲常常说这可能是奶奶在天有灵保佑了两家人吧!

    又是一个二月二,大伯也病倒了,大伯的病兜兜转转几个年头,他全身不能动,就那样躺在炕上,几个儿女也是束手无策,父亲每天都要去陪大伯一会儿,那时农活特别多,大伯在清醒时会给父亲安顿这个那个得,两兄弟相处起来就如一对父子一般,其实大伯最是放心不下父亲,因为父亲在四十五岁时才有了后,大伯得病时弟弟才刚上大学,他多想撑着身子让父亲再轻松一些。

    那年又是二月二“龙抬头”大伯病情急转直下,大家都没有心思再给二姐过生辰了。但大妈还是陪着母亲在碾子上压了糕面,第二天炸好糕,刚出锅的酸菜杂面叶子父亲就端给了大伯,希望他吃过新春里的第一顿炸糕后身体能一天天好起来,在父亲心里大伯如父如兄,是他人生道路上的引路明灯。

    父亲的杂面叶子并没有留住大伯的脚步,在这一年里大伯也离开了我们,二月二“龙抬头”家里的炕席上少了奶奶和大伯,父亲成了家里唯一的长辈。

    哥哥和嫂子也会在这天从几十里之外的城里赶回来。接过大伯走时留下的遗言:家里的二月二“龙抬头”依然是要热热闹闹一起吃炸糕,酸菜杂面叶子,大伯可能不想让父亲的世界太过冷清。

    后来,随着生活条件的提高,父母再不用初一睡一觉起来就将毛驴拴在碾子上压着糕面,也不知道从那一年开始家里的糕都是从城里直接就买了回来,连着杂面叶子都是现成的。

    我总觉得现成的杂面叶子没有母亲手擀得香,父母年纪大了,再也挥不动那根沉重的擀面杖,我主动接过母亲的衣钵,在母亲的亲授下学会了擀杂面叶子,启先并不成功,次数多了也算是有模有样,但咋都吃不出当年的味道了。

    母亲离去时九月天,那一年的二月二“龙抬头”母亲身体还算好些,她又提起了二姐的生辰,我知道母亲是想念那些失去的亲人了。自二姐出嫁之后家里的二月二“龙抬头”就再没有之前得那种隆重而繁忙的场面了。转面变成母亲记忆里的一个小片段,她看着院子里的碾子和磨盘一坐就是一整天曾经那些她忙忙碌碌的画面只有她自己心里深深眷恋。

    再后来的二月二“龙抬头”就变成二姐朋友圈里晒得鲜花和火锅,大都是几个女儿为她庆祝生日时得小片段,而我也只是发个红包以示祝贺。

    今年又是二月二“龙抬头”我们亲爱的父亲在之前的几天里永远得离开了我们。这样的噩耗让人猝不及防,正月十五父亲还在延安二姐家吃着元霄,视频里开心着和我们聊天,那时他随不耳聪目明,头脑也时好时坏但他还是能通过镜认出我们几个谁是那个,十七日父亲回到子洲,我们都以为去医院保养两天就可以将父亲接回家了。

    还计划着二月二“龙抬头”我们几个要和父亲好好过一番,自母亲离去后,我们几个姐妹再没有聚过,因着父亲得这一条线我们还是一家人,这样的日子以后还会有很多。

    先前两天,我们都陪着父亲,用手机记录着他得各种生活方式。包括吃饭,喝水,还有父亲清醒时的玩笑话。

    父亲并没有英雄的光环,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庄稼人。他没有伟岸的背影,却有宽厚的胸怀。他是我的靠山也是我的精神依赖。

    当我和父亲浑浊的眼神对视时,我才惊觉父亲这座并不巍峨的高山正在时光中渐渐消散。握着他微凉的双手,我竟从记忆里搜索不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放开了他的手。再相握时却是这将要离别得瞬间。

    父亲用微弱的手劲好几次想抚摸着我的头顶,才发现他早就不是那个急吼吼,炸呼呼的“黑铁塔”了,此时的父亲如一盏将要熄灭的烛火。

    我将头埋在他的胸前连哭出声音的勇气都没有,生怕自己得一个不小心,父亲就会在空气里消失殆尽,不要说什么二月二了,此时的他连一分钟都是拿命在拼。

    一时间,脑海里全是父亲的片段不停着从眼前闪过,我好想回忆一下父样曾说过的愿望,才发现这么久以来,父亲竟没有向我得起过任何他想要的愿望。

    唯一得一次就是想要去我家里看看,父亲是放心不下我的,因为我是他最牵挂的人。

    平时他所说不多,他的爱并不是那种轰轰烈烈,也并不是那种炽热而激荡的。

    这一刻我才发现这么久以来,我并没有做多少让父亲欣慰的事情。也并没有做几件父亲在意的事情。

    父亲终是没有等来龙年春天的二月二“龙抬头”,他轻轻闭上眼睛,没有遗憾,没有病痛,微笑着离开了我们,去寻找在天堂一等就是十年的母亲。

    他就这样去赴和母亲的一甲子情缘,又见二月二“龙抬头”我也成了孤儿,这一刻我才明白,奶奶离去时,父亲的无助和不安,站在父亲的院子里,脑海里全是那些曾经熙熙攘攘的画面:母亲不时将手里的米添向碾盘中间,父亲还坐在石床上大口大口吃着母亲做好的杂面叶子。大妈陪着母亲扶着奶奶从前院里走过来,身边还有我们一群小调皮们争先恐后着在她们中间穿梭着。连院子里的狗儿和猫儿都上蹿下跳着和鸡鸭打着群架。

    转瞬间映入眼帘得却是满地荒草,蚁穴遍地,蛛网飘摇,再不见满院生机,窗明几净;再不见人声鼎沸,欢声笑语。

    又见二月二“龙抬头”山河依旧,草木皆在,岁月遗失得只有我亲爱的父母双亲,还有挂在门头上那把生锈的锁,锁住了我的希望,也锁住了我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