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娘子万福

第十三章 留杆诱鱼

    一

    “这砚台乃当今圣上御赐给先生的宝贝,文逸你也敢偷窃?你文家不怕抄家吗?”吕蒙之指着文逸的鼻子骂道,“到底是商户之子,骨子里都改不了的奸诈。”

    文逸已经清醒过来,冷笑一声:“笑话,我为什么要偷先生的砚台?更何况昨夜我醉了酒,早就回房睡了,哪有偷先生砚台的机会?沈家大郎自可为我作证。”

    沈沨闻言上前一步,庄正地向一直默默无言的章珏行了一礼:“弟子可以作证。”

    “正因为喝醉了酒,才更有胆子偷盗不是吗?”吕蒙之反问道,“前几日你便说过现今的砚台商户粗制乱造,唯有先生案前的墨砚堪称绝品。”

    文逸仔细想了想,自己之前确实说过这话,但也是自己随口同沈沨说的玩笑话,不知怎么被有心之人听了去。

    见文逸不说话,吕蒙之更是得意,上前一步,盯着文逸的眼睛:“你刚刚说你昨晚喝醉了酒。那我是不是就可以当作你平日有贼心没贼胆,昨夜醉了酒正好壮了怂人胆呢?”

    “一派胡言!”章曈抢道。

    “你住口。”一直不做声的章珏开了口,瞥向了焦急的章曈。

    “叔父,”

    “唤先生。”章珏瞪了章曈一眼。

    章曈连忙改口:“先生,以文二的为人,断不会行偷窃之举!”

    “你见识浅薄,与文生相识不过数月,拿什么给他的品行打包票?”章珏声音不带有一丝温度。

    “既然你同你爹说的是忧心学业年节早归,便在县学中给我静心修学。院规有不许饮酒一条,你去藏书楼给我将《治学论》抄五十遍,抄不完不许出藏书楼。”

    “先生!”

    “滚回去。”章珏是真动怒了。

    章曈只好忍着气出了前厅,临走担忧地看了一眼沈沨与文逸。

    章珏平复了心情,看向文逸:“学院纵酒、言行无状、偷窃。文生,你收拾东西回家去吧。”

    “先生!”文逸有些难以置信,“先生连辩解的机会都不给学生吗?”

    “人证物证俱在,你如何辩?”章珏瞥了一眼安放在桌上的砚台,平静地看向文逸。

    文逸一愣,眼神闪烁,心中委屈,说不出话来。

    沈沨见状忙上前一步:“先生,可否让学生一试?”

    章珏瞥了沈沨一眼淡道:“你可放心,此事与你无关,先回去吧。”

    “学生与文二自小一起长大,自然相信他的为人。况先生就单凭一人之言便草草结案,传出去也有损先生和县学的声誉。”沈沨扫了一眼吕蒙之,垂首道。

    “你和文逸……”吕蒙之被章珏的眼神打断,噤了声。

    章珏看着沈沨平和却坚毅的神色,半晌道:“老夫给你们一个机会,限你与文逸二人在三日之内,找出偷盗之人,否则你们二人便都不用在县学待下去了。”

    “是。”

    二

    钟岄得到消息之后随鹤鸣匆匆赶到文逸的院子。

    云朗在院中急忙同她说了文逸的处境与三日的查案限期,将钟岄迎进了屋。

    刚进屋中,钟岄便见到书案前被气红了眼睛的文逸,又见文逸一边的沈沨朝自己摇了摇头,明白了文逸心里委屈。

    钟岄上前故作轻松地拍了拍文逸的背,开着玩笑道:“文二少之前不是说过流血流汗不流泪吗?如今这副模样要是被你大姐姐看到了,岂不得好好嘲笑一番?”

    文逸连忙深吸了一口气:“哪,哪有?我文小爷只是眯眼了而已。大姐姐想嘲笑我,等一百年再说吧。”

    “二位公子,钟姑娘,事已至此,当务之急是要想一个在三日内找到偷盗者的法子才是。”鹤鸣提醒道,“我家公子还在藏书楼抄书,我就先过去侍候了。”

    “告诉章兄,这点小事,不必担忧。”文逸轻声嘱咐道。

    “是。”

    鹤鸣走后,钟岄笑了笑:“用不了三日,只要我去同你们先生说,昨晚我同文家小厮女使一直都在,给你作证就行了。”

    “文家小厮女使的供词不足以信。他们自然会向着主家。”沈沨沉声道。

    “那我呢?我又不是文家的人。”

    “你是待嫁女,出面作证你昨夜同我们在一起喝酒,名声不要了?”不待沈沨开口,文逸便反驳道。

    钟岄犯了难,思索着打量起文逸案上的徽砚上:“你这尊砚台可是上好的徽砚,先生那方砚是什么砚?还能比徽砚好吗?”

    “那可是东昌国进贡的昌陵砚。制作工序复杂,有一股独特的香气,且留香甚久……”文逸渐渐止了声,闻了闻自己身上。

    “就算没味道,他们也能说你回来后沐浴更衣洗去了。”沈沨补充道,“若在三日内查出,不如报官。现下还在年节,县学学子不多,尚有机会。”

    “那个吕三,不会就是武定吕县令家的三公子吕蒙之吧?”钟岄冷不丁问道。

    文逸冷哼一声:“是啊,他巴不得把他爹‘武定吕县令’的名号挂嘴边,一天说个八百遍,肯定没错。”

    钟岄笑出了声:“那便好办了!文逸,你岄姐姐我保你没事儿。”

    说罢与文逸沈沨凑到一起耳语半晌。

    三

    下午,文逸与沈沨求见章珏,并称已有法子找出真正盗窃之人,求章珏将包括吕蒙之在内的案发当晚在县学的所有学子都召集到一处。

    章珏命众人止声:“文生,沈生,你二人可开始了。”

    沈沨先上前一步:“请先生允准学生借砚台一观。”

    “可。”

    沈沨上前小心捧起砚台,仔细端详,又放到鼻尖嗅了嗅:“想必这是东昌国的昌陵砚。”

    “不错。”

    “若是学生没有记错的话,昌陵砚制作复杂,有一股独特的香气,且留香甚久。”

    “不错。”章珏看了一眼文逸,“但这香味极淡,酒味沐浴俱可掩盖。”

    “学生知晓。”沈沨微微一笑,“不过学生之前随家母到访过东昌,得到些见闻,机缘下得到了一本东昌前朝孤本古籍《摘香志》,正巧便是品香之作,学生记得其中讲到,说这昌陵砚香味虽淡极易掩盖,可若遇西梁苏阿香,不论是否被掩盖,只要沾染过,自会香气四溢。”

    “且接触时辰越长,香气越是浓郁。”

    “你说有便有?”吕蒙之诘问道,“若是你们瞎编的怎么办?”

    “自然有书为证。”沈沨泰然笑道,向章珏行了一礼,“先生,此书现下正在寒舍,若骑快马一日能归。”

    “但县学中也没有苏阿香。”章珏平淡回道。

    “文家有!”文逸连忙道,“苏阿香虽难求,但文家刚进购了一批苏阿香到衡州,学生可遣人快马取来,自证清白。”

    “你说要那个劳什子香就要听你的?万一文家做手脚怎么办!”吕蒙之有了一丝慌张。

    文逸自是捕捉到了这一细节,冷笑一声:“吕三公子如此慌张做什么?怕我们二人找出了真正的窃贼,抢了你的风头不成?”

    “你!”

    章珏看着沈沨与文逸一唱一和的样子,眼神中闪过了一丝光彩,缓道:“石砚跟着文生的人去取香,石台跟着沈生的人去取书。”

    “是。”

    “云朗与石砚从衡州快马来回怎么着也得一日,请先生见谅。”文逸平复了心情,向章珏规矩行礼,“不过在真相大白之前,学生自请监禁。”

    章珏点了点头。

    夜里,文逸躺在床上打着呼噜。

    一个黑衣人闪进了他的房中,拿出了一块砚石在文逸挂在一边的外衣上剐蹭。

    “鱼上钩了,还不收杆?”文逸一笑,坐起了身。

    应当在取苏阿香路上的云朗与石砚带着人从房中闪出,将措不及防的黑衣人按倒在地。

    文逸将黑衣人带到正厅时,沈沨也在厅中,本应在取书路上的江流与石台也在,身边押着两个瑟瑟发抖的学子。

    沈沨和文逸相视一笑,扯下了黑衣人的面罩,正是吕蒙之。

    吕蒙之一时慌张:“先,先生。”

    章珏捧着茶坐在座上:“这便是你二人给老夫的答案?”

    文逸笑着行礼应道:“回先生,正是。学生也不知吕同砚这身打扮大半夜跑到学生房中意欲何为,若问明白,想必就真相大白了。”

    吕蒙之咬着牙不答话。

    “哦,在下知道了,是不是觉得在下身上肯定没有昌陵砚的味道,急于趁着明日苏阿香送到之前栽赃给在下呢?”文逸一脸天真问道。

    “那这样我也会染上!我图什么?”吕蒙之反驳道。

    还没等吕蒙之说完话,沈沨便抢过了他手中之物,是一块未经打磨的墨色砚石:“吕同砚是不是想着明日先验文逸,文逸身上香气四溢,那自己就可以跟着掩盖了?”

    沈沨不紧不慢道,嗅了嗅砚石,笑着双手递给了章珏:“先生请看。”

    章珏接过砚石,检查过后点头道:“正是昌陵砚。”

    “而在下从浴房带回来的这两人,洗浴时竟然用完了一整包皂豆。恕在下冒犯,女子洗浴尚且用不了这么多,二位这是做什么?是不是想洗去什么味道,以防明日呢?”

    沈沨不紧不慢分析完,看着瑟瑟发抖的两人淡笑道:“你二人说出实情,尚可向先生求得一丝宽容。”

    两人回头看了一眼吕蒙之。吕蒙之瞪了回去。

    看到这一幕,章珏已然知晓了真相,对文逸和沈沨道:“你们的清白,老夫自会还给你们。只是老夫尚有一问,亡母对香料涉猎广泛,老夫自以为通晓其理。关于昌陵砚与苏阿香之事,老夫闻所未闻。《摘香志》一书,不知沈生有机会可借老夫翻阅几日?”

    文逸“嘿”的一声笑出了声,又连忙噤了声,看起来憋笑憋得十分难受。

    沈沨却淡定了许多,向章珏行了大礼:“学生有错,学生骗了先生,《摘香志》为学生杜撰而已,以学生浅薄学识,亦从未听闻昌陵砚与苏阿香之事。”

    章珏愣了愣,一时有些发笑,摇了摇头:“你们二人且回去吧。”

    两人规矩行礼,退了出去。

    四

    “先生!他们,他们竟然敢诓骗您!”吕蒙之紧张地看了一眼章珏。

    “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罢了。”章珏抿了一口茶,“你们三人,每人写一份千字悔过书,明日送到我这里来。要求互文对仗,八股格式。不许别人代笔。”

    “若是不符合老夫的标准,便收拾东西回家去。”

    三人见章珏不欲发作,连忙答应下来,匆匆离开。

    “你可都看到听到了。”章珏放下茶盏,对不远处的屏风说道。

    章曈走了出来:“侄儿对叔父甚是失望。”

    “甚是失望?”章珏轻笑看着面前倔强的少年,“如今章家子孙稀薄,孙辈只有你一个,自小便被千恩万宠养大,就算出门大多人也会因为你爹的缘故尊称你一声‘章小公子’。你自然不知道嫉妒,不知道平常人家之间的勾心斗角。”

    “那又如何?叔父错了便是错了,叔父敢说今日早上没有相信吕蒙之的一人之言吗?若不是沈大,文二郎就已经被叔父冤枉回家了!”

    章珏摩挲着梨花木椅的雕花把手:“我本不欲让文二回去,只想借此事给他个教训。他在县学中行事过于惹眼,既无显赫家世撑腰,必有灾殃。”

    “叔父心里就只有家世!文二虽出身商贾,却机敏善学,成绩亦是不错,比那自傲的吕三公子不知强了多少倍。若因叔父故,吕三做了官而文二失意落选,岂不成了北昭憾事?”章曈气得面红耳赤。

    “叔父为何因为一个家世就对文二有如此大的偏见?”

    章珏看着满身少年意气的侄儿久久不语,半晌方叹了口气:“你少给我扣这么大的帽子。我并未因文二出身商贾便看不起他,我识人辨物皆从其文,问心无愧。”

    “文逸文章华而缺实,表面风华奢侈,内里却少真东西,可见此人少年顺风顺水,未经磨练,若未琢璞玉。若不磨砺他的性子,日后定会吃亏。”

    章曈只当是二叔的借口,不服气地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月满则亏的道理我不是没有教过你。你的身份在县学中受人瞩目,又和沈大文二举止亲密,就算他二人是良善之辈,也不免遭人诋毁嫉妒。”章珏看着倔强的章曈发了火。

    “你若再言行无状,就滚回你爹那里去。听到没有?”

    章曈不情不愿应了一声:“侄儿知道了。”转身跑了出去。

    进了拱门,章曈发现文逸、沈沨与钟岄三人正坐在院中喝茶,喜道:“想你们也该在这里。”

    说罢章曈也围坐到了石桌边,有些愧疚道:“今日你们受了委屈。我无能,没有帮上你们什么。”

    “章兄这是什么话,我还要多谢章兄为我竭力辩护呢。”文逸为章曈添了茶笑道,“也是多亏了岄姐姐的神威相助,好在最后真相大白了。我得再敬岄姐姐一杯。”

    钟岄笑着举杯回礼:“也没有多神,只是我会些上不得台面的把戏,家又在武定,碰巧知道这位吕县令的儿子是个仗势欺人的软蛋罢了。实施还是得你与沈沨。”

    “这怎得上不得台面了?”文逸佯怒道,“这是岄姐姐,岄军士的绝妙好计!”

    沈沨也朝钟岄笑:“此法机巧,善用人心。经此一事,县学中也可安省一阵子。”

    钟岄被夸得更加不好意思了。

    可几人越是这么说,章曈心中越过意不去。

    看着两人,章曈忽然灵光一闪:“你们既叫我一声章兄,我们也投缘对脾气,不如我们结拜为异性兄弟如何?”

    沈沨听罢一愣,微微抿唇。

    但文逸一听便欢喜道:“如此便真是投缘,章兄!”

    “这里没有祠堂,八拜流程繁琐,我们皆不是看重形式之人,就今晚溜出去,到城中关公庙中拜关公如何?”章曈看向了钟岄,“正好钟姑娘在,给我三人做个见证。”

    “好呀。”钟岄含笑应下。

    到底是少年心性,文逸连忙应了下来。虽然沈沨有些犹豫,不过见文逸、章曈与钟岄喜悦,便也笑着应了。

    谁料他们月下的谈话被小人听去,偷偷告诉了章珏。

    章珏却将那小人骂了一顿,赶了回去。

    “章兄,章大哥!”

    “章大哥。”

    “沈二弟!文三弟!”

    三人事毕,将累了一天的钟岄送回了文府。

    “此事一毕,我明日便回武定了。”钟岄朝沈沨说道。

    文逸与章曈识趣地向远处躲了躲。

    “你有什么对我说的吗?”钟岄裹紧了肩上的斗篷。

    许久,沈沨喃喃道:“我现在身无长物,没什么可承诺你的。我不想同你说待我高中如何如何的漂亮话。”

    “可我想请你相信我。”沈沨轻轻牵出了钟岄的手,“这门婚事,是我求我娘去钟家求的。”

    钟岄愣住了,对上了沈沨清澈的眼眸,一时哑然,胡乱平了思绪:“我明白了,你安心应试。”

    三人送回钟岄后又去吃了顿酒,且不敢在外过夜,子时之后方回到县学。

    大门已经上钥,三人只好翻墙进了院中。

    章珏正披着鹤氅,举着灯在院中等着三人。

    沈沨先反应过来,连忙行礼:“先生。”

    文逸、章曈听罢连忙转身,瞧见章珏后酒也醒了一半,连忙站好向章珏行礼。

    三人喝了酒,都低着头掩饰红着的脸,以为免不了又是一顿骂。

    “那个女子呢?”章珏冷声问道。

    “已经安然送回文府了。”文逸忙道。

    “我们只是去关公庙结拜,让钟姑娘做个见证,是先将钟姑娘送回文府才去吃酒的,断然没有冒犯人家。”章曈补充道,又忽觉自己说漏了嘴,外出吃酒有违院规,三人这顿罚是摆不掉了。

    “今日之事老夫暂且当没看见。”章珏见几个孩子平安无事,暗自松了口气,却依旧满脸严肃道。

    “快要会试了,莫要再贪玩了。”

    三人有些受宠若惊,行礼道谢。

    章珏走后,三人进到房中,却发现案桌上正摆着三碗热腾腾的醒酒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