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娘子万福

第二十九章 我陪你

    一

    一连几日,钟岄与文姝请了工匠将南坡整修了一番,又修了池子,从附近山上引来了山泉水,万事俱备,只欠秧苗。

    晟州的事还没有办完,文姝来得匆忙,不能久留,只能先回晟州。她答应了钟岄,从南安引进药苗的事她来办好,钟岄只需雇人等着种地就好。

    送走了文姝,钟岄又去东郊南坡忙活了一天,天擦黑才上车回府。

    车上钟岄含笑哼歌,心情不错。

    “姑娘饿了吧,先吃块糕饼垫垫。”常欢笑着将一包酥饼递过去。

    钟岄拿起一块放到嘴里,咬开酥软的外皮,淡淡的桂花香气在口中萦绕开来盈泽口齿,味道有些陌生:“这不是咱们铺子里的吧?哪儿来的?”

    “是姑爷下午让江流送来的,说是万春楼新出的糕点,本来中午带回府想给姑娘尝尝鲜,结果姑娘没有回府用膳,便让人给姑娘送过来了。”

    “还说了今儿个是四月二十七,就叫它‘廿七糕’。”

    廿七糕,念妻糕?

    钟岄微微一愣,不觉脸红了起来,放下手中的糕点轻咳了两声,嘴硬道:“他县衙的事都忙完了?”

    “姑爷自昨日便回府用午膳了,只是姑娘这几日与文大姑娘忙得火热,没有注意罢了。”常欢边笑边递了帕子给钟岄擦嘴。

    “他吃味了?”钟岄抿唇奇问。

    “那常欢便不得而知了。”常欢接下帕子,笑着摇头道,“如今姑爷待姑娘这么好,常欢是不信姑爷日后会变心的,姑娘真得忍心之后一走了之吗?”

    “他救了我那么多回,凡事为我考虑,事事周全。他爹娘也待我极好,我怎么会没有心思……”钟岄垂下了眼眸。

    “可就算我舍不得他,那以后怎么办呢。真有那一日,纵然我们二人难舍难分,也不得不妥协。”

    “以后的事是以后的事,姑娘为何要因为以后莫须有的事,而违背自己的心意呢?姑爷想和姑娘过下去,姑娘也想同姑爷过下去,这不就够了吗?”

    “姑娘这些天忙着签契、修田,筑池、引泉,每日累的倒头便睡,天不亮便起,就连之前岳大娘子操持钟府都没有过这般卖力。”

    “常欢心疼姑娘,既然姑爷都已经将掌家钥匙交到姑娘手中,便是认定了姑娘。常欢以为姑娘实在不必如此操持,将自己累成这个样子。”

    沉默半晌,钟岄抬手摸了摸常欢的脑袋:“行啊,知道心疼人了。”

    “常欢何时不心疼姑娘!”常欢抢着护住自己的发,“常欢梳得好好的,姑娘莫要再摸弄了!”

    “好啦。”钟岄笑着拉住常欢的手,“我明白你的意思,既然有了依靠,干脆安定下来,清清闲闲地做县令娘子,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可若我要留下,那便更要这么做。”钟岄坐直了身子,又拿了一块糕点放入口中。

    常欢闻言愈加疑惑。

    “沈沨是一个好官,是一个能为民请愿的好官。但是为官不能只靠决心与胆大。要靠声势,要靠钱财。”

    “为了声势与钱财,便需要给某些人行方便,需要不得不暂时放弃自己的赤子之心,现在的他眼睛太过清澈,做不到这些,也没有心力做。这是他的难得,也是他的阻碍。”钟岄摇了摇头。

    “所以无论我走不走,这些事我会为他做。我之前助他开粥厂,便是为他在覃临造势,从沈家带来的钱与他的俸禄远远不够,我便让钱生钱,以后捐钱赈灾、办学济贫。”

    “我要他揣好他的初心一步一步走上去,去实现他的抱负。”

    常欢听得愣住,许久才回过神来:“姑娘远虑,常欢无话可说。”

    二

    马车回到沈府,钟岄进了拱门,发现沈沨正在院中与月对饮。

    他一袭白衫不惹尘,玉簪束发,身披皎皎月色,举杯对月。晚风吹过,微微拂起他的发丝与衣袂,为他平添了些许飘逸。

    “沈小相公今日得闲了?”钟岄巧笑倩兮,抬步上前,“我赶路辛苦,可否向小相公讨口茶喝?”

    沈沨嘴角弯了弯:“山月迟不归,我只能与天上月喝个痛快。”

    钟岄一时疑惑,上前拿起杯子嗅了嗅,才发现是酒。

    “娘子坐下。”沈沨拉着钟岄坐到自己身边,笑着满上了一杯酒,“娘子能饮一杯无?”

    钟岄挑了挑眉,与沈沨碰杯饮下。

    “娘子好酒量。”沈沨拥住钟岄,轻轻凑到了她耳边,“娘子,覃临,很好。”

    “我知道。”钟岄受不了他在耳边说话,向一边挪了挪,却发现沈沨的力气出奇得大,自己动弹不得,只得顺着他。

    “我为高氏伸了冤,惩治了尤家,清了积攒多年的破帐,还和文逸铲了落霞寨这颗毒瘤。”

    “你做得很好。”钟岄轻轻抚上他的背,“你先放开我好不好?”

    “娘子可知,当我从县尉升到县令,看到高氏得到安葬的时候,看到百姓拿到尤府吐出的赔金的时候,看到落霞寨付之一炬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你在想,你得继续升迁,走出覃临,走出郸州,去到王都,为民向上位者进言请命。”钟岄猜道。

    沈沨满意地点点头:“我想往上爬。我想靠我的努力让政治清明,天下太平。让无数高氏这样的人都有冤可审,让尤家一流无利可图。”

    “你会做到的。”

    沈沨摇头,无意蹭着了钟岄的肩,让她打了个激灵。

    “那日我看见刺史判罪尤府的告示,急匆匆去质问刺史大人,章大人却留我喝茶降火气。”

    “他同我说,若我想像秦大人那样一辈子做个县令还则罢了,可若想往上爬,想往王都去,做更大的事,办事便不能仅凭一腔抱负,要权势钱财具备为抱负打基,否则所谓为民请愿的抱负,便会如同空中楼阁一般不切实际。”

    “沈家式微,爹娘对我寄予厚望,我错不起。我怕我自己会在往上爬的时候摔下,连带着沈氏一族都受我连累;我怕我会沉溺于与别人的勾心斗角,变得只在乎权威高低而忘记本心;我也怕我同秦大人一般慎之又慎,最后泯然众人。”

    “或许,做一辈子县令,维保一方平安,应该也算是实现抱负了吧?”沈沨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仿佛他自己都不相信这句话。

    “那倘若王都来了劳民伤财的旨意给你,将君命与百姓置于对立,你当如何抉择,忠义难全,以命相搏吗?”钟岄抽出了手,将沈沨转到自己面前,捧起了他的脸,强迫他凝视自己的眼睛。

    钟岄越发觉得,面前的男子如一只雏鹰,理应在最高的天底下飞:“你不能一直做县令。你得往上走。”

    沈沨眼神亮了起来,而后却又暗淡下去,轻轻拉下钟岄的手:“我知道你嫁给我后一直有顾虑,怕我始乱终弃,总想着为自己攒些体己钱。但成婚当日接亲之前我便在家祠里发过誓,这辈子不会辜负你。”

    “且家中府库钥匙已经给了你,你若想再添置些什么不必如此劳累,大可从府库里拿钱,我自然不会过问。真有那一日的话,就算你将库里搬空了,我也绝无二话。”

    “怎么又扯到我身上了。”钟岄气急,“我在说你。”

    “说我什么?”

    “我是说,你不能只做县令,若你害怕登高跌重,我陪你往上爬。若你要摔下去,我便拉住你,和你一起保住沈氏一族;若你沉溺勾心斗角,忘记本心,我便在旁边提醒着你;若你怕泯然众人,我便帮你去攒名声权势与钱财。”

    闻言沈沨完全愣住,抿唇一言不发,只痴痴看着钟岄。

    钟岄心一横,索性说个明白:“从前我是怕自己配不上你,想着若有一日你为了自己的路要娶别人,我也好有退路。可既然你如此说,我也愿意相信你一次。”

    沈沨还是未发一言。

    “你的伤好了吗?”钟岄蹙眉冷不丁问道。

    沈沨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喝了酒,脑袋也不灵光了吗?”钟岄恨眼前人是块木头,捧起沈沨的脸,在他的嘴角轻轻一啄,“我是说,你的伤,可好全了?”

    沈沨回过神来:“自是好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