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文家
一
那夜醉酒过后,沈沨又变回了那个沉稳谦和,多思敬敏的沈大人。
他与文逸将落霞寨一应卷宗整理详尽上呈章琰,请求由刺史出面,将收缴的银钱补偿给周边饱受侵扰的猎户与农户。
经此一事,除了沈沨未谋定而先动的草率,章琰看到了文逸的尽诚竭节、精明强干,再加上章曈的保举,于是便将追捕独眼鹰的案子全权交给了文逸。
沈沨便有了时间收尾尤家在覃临留下的弊政,又勤勉忙碌起来,未再像醉酒那日提过自己对前路的畏惧。
钟岄明白,他多思不言,愁事尽收心底,也只有在喝了酒才偶尔宣泄几句,酒醒之后,便依旧是宽和谨慎,平易逊顺。
互明心意后,两人的目标愈加明确,也愈发默契起来。
高氏案毕,覃临城已不是尤府当家,尤翰康带着尤薇远走投靠一直未曾露面的尤府主君。
如此轻易离开覃临是沈沨与钟岄没有想到的,但这也恰恰证明了覃临并不是尤府的根基。不过尤府此后之事,便不再是他二人所关心的了。
覃临的粮价过去由尤府把持,尤府式微后,沈沨以官仓粮为退路,与覃临城中的几家粮铺重新商讨,制定了合适的粮价。
几家粮铺老板虽想趁机抢占覃临先机,但若县令真将官粮低价放出以平衡粮价,况县令娘子还有东郊的田,那血本无归更会是自己,便只好答应下来。
城中大户开始着手争购尤府在西郊的田产,为此还打了架上了公堂。沈沨正好出面将西郊的田地瓜分开来,让几户人家平分,不至于再一家独大。
于是西郊各片地各自为主,贪利的主家互不和睦,常有些摩擦。
钟岄则一边隔岸观着西郊的火,一边与秦娘子继续忙活南坡的休整。
如今覃临农田不再一人独大,粮商互为牵制,粮价合宜,百姓和乐,钟岄不必再种那么多的粮食,收了春麦之后便又分出了西郊的一片地。
想着马上入秋,可以种些秋冬可活或者成熟期短的药材,钟岄将此事同文姝在信中坦明,想与她合作。文姝回信爽快答应下来,承诺除了向阳子的药苗,过冬之前自己再派人送些线荠、菘蓝的秧苗过来。
盛夏农忙时节,东郊种下的春麦丰收,钟岄又开始整日泡在东郊。
沈沨县务已经不是很忙了,申正下值回府换过官袍,便匆匆驾马赶到东郊。
日近黄昏,黄色的麦浪随风起起伏伏,田里农人都拿着镰刀收割着半年的血汗所得,时不时瞧瞧身后的麦垛,转身又投入农收,全然沉浸于丰收的喜悦中。汗水落到地上,结结实实打出痕迹,又迅速蒸干,无人在意。
就连平时闲逸的陈老伯都不嫌累地换上蓑衣,戴上草帽,下地割麦。
沈沨在田边下马,上前扶住了陈老伯:“老伯去树下歇歇,剩下的便交给我吧。”
陈老伯擦擦额头上的汗,摇头推辞:“沈大人怎么也到田里来了?这脏活累活,还是交给我们庄稼汉来做吧。”
说罢陈老汉又指了指不远处正在将麦子排列整齐的钟岄:“沈大人也将东家大娘子叫回去吧,哪有大户人家的娘子整日在田里待着的?谁也劝不动。这几天风大,莫要让风吹到了。”
“多谢陈老伯好意。她是个有注意的,自己打定了主意,谁也变不了。”沈沨说着披上了蓑衣,拿起草帽。
陈老汉连忙去拦:“沈大人!这不是乱了套了吗!”
沈沨笑而不语,上前走到钟岄身边:“娘子日日操劳,莫要累坏了,我让江流去煮了些红枣黄芪粥,一会儿回府用一些吧。”
钟岄放下手中活计,抬眼看向沈沨,发现他如此打扮,一时惊道:“你怎么这样穿着?快脱下,快脱下。”
“我为何不能?”沈沨拉住钟岄去解蓑衣扣子的手,“我不仅要这样穿着,我还要去割麦,你莫要拦我。”
“你还能割麦?”钟岄挑眉,抱手胸前,一副看戏的模样。
沈沨见状拿起镰刀,随手拢起一把麦子,举刀割了下去,却怎么也割不断,只好拨开些麦子,又割下去,还是不成,一时奇疑。
“噗嗤——”钟岄笑出了声。
“我只是没有接触过罢了,若我会了,定也是一把好手。”
钟岄笑叹了口气,上前握住沈沨的手,将手中的镰刀转了个角度,再一割下,麦草便轻松告别了这片土地。
沈沨神色不动,却眼睛一亮,挥刀再试,果然锋利无比。
天已擦黑,钟岄命人煮了粥饭送来垄上,与众人同吃。
沈沨接过常欢递来的白馍与肉粥:“今日到垄上,娘子教会了我许多。”
“不就是个割麦子的手法嘛。”钟岄摸了摸沈沨手上几条细细的擦伤,“你也真是的,平时沉稳妥帖,如今却像个孩子一般,学会了便割起来没完。”
“不止割麦。”沈沨喝了一口粥,望向不远处欢喜吃饭的众人,笑了笑。
钟岄顺着他的眼神望去,也是一笑。
“娘子留些肚子,家里还有红枣黄芪粥。”
“知道啦。”
二
农忙结束,钟岄带人收拾了地,等着文姝的秧苗。
结果等到了十一月,文姝答应的药苗也没有送来。
钟岄奇怪,写信问去,也是久久没有回信。
这便使她更加担心,不止秧苗,更是文姝,于是便让自己的女使去永安文家探问。
终于在冬月十六,钟岄房里的二等女使常愉匆忙回了覃临。
“什么?文家商号关了?”钟岄惊问。
常愉点了点头:“回姑娘,常愉此次到了永安,便听街头巷尾谈论的便是此事。十日前,永安县令蔡大人亲自下令查封了文家商号,文家在外的生意也都被停了。”
“文员外带着文家商队刚回到永安,连家门都没进,便被关进了牢里。文夫人去牢里求人不得,当场呕了血,现在还下不来床。”
钟岄慌了神,多年来文府诸人皆谨言慎行,从未有过逾矩行为,为何遭此横祸?
“那文姝呢?”钟岄声音颤抖,害怕听到更糟糕的消息。
“现下文家是姝姑娘在撑着。此事姝姑娘让瞒住文二爷,说二爷性子莽撞,如今又领要职,等日后事了再慢慢同他说。”
“姝姑娘还让奴婢代她向姑娘道歉,说药苗在上个月便从南安置办好了,只是入郸州境的时候被扣下,她协调未果,又出了此事,姑娘要种药的事要缓缓。”
“什么傻话!”钟岄猛地起身,“立即套车,我要去永安。”
钟岄话音刚落,却见沈沨进了门:“今日又不休牧,你怎么回来了?”
“我听说了文府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沈沨正色道,“十日前的事,如今才发下文书。定是特地瞒着私下办的事,此事有蹊跷。”
闻言钟岄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我得去永安,我得去帮文姝。就算是县令的意思,也得说出个究竟来。”
“还有文逸,”钟岄为难道,“单凭文姝一人是否可以化解此事尚且难说;以文逸心性,若文姝此时不同他说,日后他若从别人口里听来,定又是一次波折。”
“我明白。”沈沨轻轻拍了拍钟岄的手,“只是现在,文逸失踪了。”
“文逸失踪了?”钟岄一时脚步未站稳,被沈沨连忙扶住。
沈沨扶着钟岄坐下:“是今早爹娘传来的消息,泰明城郊暴乱,有暴徒闹事,文逸带人去,摔下了山坡,滚到了树丛中,再去找时却只顺着痕迹寻到了湍急的无量河边。”
“文逸本是在查独眼鹰的事,我听你前几日还说刚有了些眉目。”钟岄急道,“莫不是独眼鹰与蔡石又有着联系?”
“现下事未明晰,慎言。”
“刺史大人不是在永安吗?可否让刺史大人通融一二?”
“刺史大人月初便回京述职去了。”沈沨摇了摇头,“此事想必也已经传到文家了。覃临与泰明相近,我先带人过去帮文逸稳住泰明,你安心去永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