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娘子万福

第六十三章 郸州通判

    一

    不久,王都天子下令,起复沈沨,另起复章珏为礼部员外郎,出使西梁。

    圣旨是章琰亲自带去潜明村宣读给沈沨听的。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原中书省从六品起居舍人沈沨,冒死直谏,气节有嘉。朕念其忠义,特恕其抨谤朝纲之罪,起复为中书省正六品中书舍人,复御书房行走,复其官邸,复其泰明沈家子之身,兼郸州通判,即刻奉旨赴任郸州,休养民生,钦此。”

    沈沨跪在地上,默默无言。

    章琰将圣旨收起,瞧着沈沨不言不语如同一尊雕塑,笑了笑:“沈大人高兴傻了?连谢恩都忘了?”

    一旁的钟岄扯了扯沈沨的袖子。

    沈沨回过神来,拜地沉声谢恩:“臣,领旨谢恩。”

    章琰将沈沨扶起,见沈沨神色非但没有欢喜,倒平添了几分踌躇:“别人被起复,高兴得都能跳起来。怎么沈大人确实这个泰然样子,是不愿意回朝为官?”

    沈沨默默许久,轻吐了口气,行礼开口:“章大人,前几个月为官,与这几个月闲居,让沈某明白了一个道理,以沈某的脾性,本就不适合做官,望大人上报今上,恕沈某辞不就之罪。”

    “那沈大人日后有何打算?”章琰的笑意减了几分。

    沈沨回首看了一眼钟岄,视线又落在了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回过头来,郑重道:“沈某愿与我家娘子一起,在此教书育人,织丝务农,教养自己的子孙长大,了此残生。”

    “呵。”章琰笑出了声,面上虽还挂着笑,眼神却多了些凛冽之色,他淡笑着看向沈沨身后的钟岄,“钟娘子也是这般想的吗?”

    钟岄微微敛思,今上朝令夕改,又命章琰亲自来传旨,此事必然不会这般简单。

    不过,她虽觉得为了自己贪闲而将沈沨囿于此实在不妥,但她不愿意驳沈沨的面子,谦顺福身:“但凭我家夫君做主。”

    “呵。”章琰又冷笑一声,“老夫接了旨意便一路快马来告知沈大人,谁知沈大人原来是个受了点挫折便一蹶不振的软蛋,是章家看错了人,沈大人愿一辈子蛰居于此便尽管蛰居下去,老夫告辞了。”

    沈沨愣了愣,连忙驳道:“大人,可章珏先生不也是辞不就官,只愿为县学先生教书育人吗?沈某这些日子为今后出路想了许多,终愿以章珏先生为榜样,以先生之志为毕生所求,愿悉心教养一村孩童,怎么就是一蹶不振了?”

    “难道章大人也是那种信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只将入仕为官作为最高抱负的俗人吗?”沈沨言辞有些急切仿佛自己内心中也有激烈的挣扎,面上不止想让章琰理解自己的想法,更是想让自己内心妥协。

    章琰停住脚步,冷哼一声甩了甩袖子:“潜明村消息闭塞,你们一家子住得安贫乐道。殊不知你口中的榜样,前几日刚承旨起复为礼部员外郎,出使西梁去了。”

    见沈沨有些惊讶,章琰摇头叹息起来:“辞不就官不是一个人高风亮节之处,他真正的可贵而是‘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在家国需要之际不推辞而为的大义。”

    “大人,先生为何被突然起复为官,出使西梁?”沈沨不禁反问,“就算今上要遣使息战,也不会强行起复先生。”

    沈沨不曾料想潜明村消息闭塞如此,只在几十里外的王都的消息也收不到。

    “他是在为你的郸州之政争取时间。”章琰怒道,“西梁与北昭本就有世仇,如今西梁与北昭势如水火,每每陛下问及出使,朝中数百位官员皆默不作声,唯有吾弟章珏,非为朝官而自荐,承旨出使虎狼之国。”

    “为的就是给你沈沨沈大人,给郸州民务争取时间!”

    沈沨的心被章琰一句又一句的铿锵之言冲击着,愣愣瞧向章琰。

    章琰一身绯色官袍,头戴六玉乌纱帽,怒其不争地看着沈沨,大有恨铁不成钢之意。

    章珏与章琰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容貌上自有七分相像。透过章琰,沈沨仿佛看见了那位文弱的先生承旨跪谢圣恩,换上官袍,戴正官帽,手持符节,踏上了远去异国他乡的出使之路。

    自己的话,若被章珏先生听见,也会同章大人一般对自己同样失望吗?

    见沈沨没有再说话,章琰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谁也想清闲,但你是读书人,你自小便受圣贤教化,你与安于囿于奔忙于农户牧民商贩之业的人本就不是一类人,你要明白你心里的抱负与初心。”

    “你以为你想安贫乐道便可以躲在这里安贫乐道吗?你是之前加御书房行走的起居舍人,知道今上多少事,自你被罢官时起,便有无数人的眼睛盯上你。你以为的这几个月的太平,只不过是我、陛下、凤家暗中帮你料理了。”

    “你躲不掉的,万一陛下真得发怒,觉得死人的嘴巴是最紧的,你不要命了,还是想让你的全家给你陪葬?”

    章琰叹了口气,瞧了一眼沈沨身后的钟岄:“你也是要做父亲的人了,你愿意你的孩儿生活在这样的北昭世上吗?”

    “未来,都是孩子们的。你得为未来打算。既然你有能力有想法,便去做,便去为你心中的抱负与初心追寻。此时得不到舒展,便有一份力尽一份心地为自己,为自己想守护和能守护的人讨个公道。”

    沈沨转身瞧了一眼钟岄,渐渐泪水模糊了眼睛:“方才是沈某冒犯章大人了。”

    二

    沈沨最终承了旨,与潜明村保长辞别,并答应自会出资聘请贤能来潜明村继续教化孩童。

    随后沈沨带着钟岄收拾了行囊搬回沈宅,沐浴熏香更衣之后,入宫朝见天子。

    祁维钧看着沈沨许久,叹了口气,让他按着自己的想法好好整顿郸州民生,自己只给他三年时间,而后必下旨修筑南长城。沈沨领旨谢恩。

    沈沨回到沈宅时正是正午,钟岄正靠在藤椅上晒着太阳小憩。

    接过常欢递过来的鹅绒薄毯,沈沨轻轻为她盖上。

    自有孕之后钟岄很是嗜睡,但她的觉很轻,睁眼见是沈沨,微微笑了笑:“什么时候回郸州去?”

    “三日后。”沈沨淡道,坐到一旁的软椅上。

    “三日后,我便不能再留了。”沈沨牵起钟岄的手,两人的手心都暖暖的。

    “我会照顾好自己,照顾好我们的孩子。”钟岄笑了笑,知道沈沨是在担心自己。

    “今上准我完善一处便回王都述一次职,不出四个月,我定回来。”沈沨连忙保证,

    “忙则生乱,不如塌下心来做好,你又心细谨慎,好好办差。”钟岄轻轻摇了摇他的手。

    沈沨抿了抿唇:“我求了潘大娘子照料你,若你自己在王都还是遇到了棘手的事,便写信给我,我算着时辰快马一来一回也就七日。”

    “你兼郸州通判,无诏回王都是要受罚的,你怎么糊涂了?”钟岄笑着沈沨的痴,“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的,等你回来。你也要好好的。”

    沈沨纵然有千般不放心,却也不得不将钟岄留在王都。

    三日后,沈沨带着江流江川,远赴郸州。

    三

    天子对沈沨的一应处罚全都免了,消息传到了郸州,杨氏与文姝喜极,匆匆赶到王都探望钟岄。

    “岄儿,现下眼见着天便要冷了,你又是双身子的人,得小心身子,莫要贪凉饮冷。”杨氏仔细检查了沈宅一应归置。

    “还有之前你们招进来的人,我都听常欢说了,是些不本分的。如今你怀了孩子,更马虎不得。我从家里带了些干练懂事的,就留下来帮你料理家事。”

    杨氏治家,钟岄是见识过的,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如此是帮了钟岄的大忙。

    “知道了,娘。”钟岄拉着文姝坐在一旁,笑着看杨氏忙活的样子,“娘,你歇歇,我来帮你吧。”

    “婶婶这般倒衬得我懒不可言,还是让我来吧,我这次带了很多……”文姝笑着起身。

    “你们两个都没有生养过,还是歇着吧。”杨氏的脸笑成了花,“这是我们沈家的嫡长,自然得好好照料,我自然不累。岄儿,你可是咱们家的大功臣。”

    说罢,杨氏命身边女使拿过来一封银票交给钟岄:“这是我与你爹给你的,你们前段日子吃苦了,如今好好补补。”

    钟岄看着那一封不薄的银票,连忙推辞:“娘,我怎么能要呢。”

    “你这傻孩子,拿着。”杨氏将银票塞到钟岄手里,又喜洋洋出了房门亲自检查院中的石桌是否包好了桌角。

    “沈家人丁单薄,婶婶这是高兴过头啦。”文姝含笑瞧着杨氏欢喜的背影。

    “你也是,这么不当心,当初听说你晕倒之后查出有孕,都急坏我了。真是想想就后怕。”文姝牵着钟岄,不禁怪道。

    “可惜我那好几箱早就给你备好的阿胶,红枣,如今才运来。品相定不如之前。你且等等,过些天,东昌那边交货了,我再给你送些过来。”

    “只是你可不能单吃不动,得常起身活动活动。等到生产那日也可少受些罪。”文姝补道。

    “知道啦,文大老板怎么懂这么多,是不是想着章小将军,才补上这些功课以备需要?”钟岄轻声打趣道。

    “你个没良心的不害臊!我可是为了你,才专门找了婆子问的!”文姝气恼道。

    “好好好,多谢文大老板。”钟岄连忙亲自为文姝倒茶谢罪。

    文姝接下了茶:“只是有一事,我听说你们原来不得已收了个小娘,在沈沨被罢官之后便偷了御赐的陈设摆件奔逃了?你可打算把她找回来报官?我可以帮你找。”

    钟岄神色一凛,随即又笑了笑:“她背后有人,且当初纳妾也匆忙,想必临安侯府也没有往官府递文书。若从此以后销声匿迹,不给我找麻烦倒也罢了,若她还敢再来,我便对她不客气。”

    “这才是我认识的钟岄。”文姝看着钟岄的明丽模样,松了口气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