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娘子万福

第九十二章 臣愿还朝

    一

    钟岄与沈沨最终决定回王都一趟,朝见天子。

    王善以为沈沨想明白了,答应回王都后,在天子面前为沈沨多多美言。

    他是宫里的主管大监,不便再在泰明沈家久留下去,便与二人告辞先走一步。

    二人将王善送出府门,忽然瞧见一个王都内侍打扮的人快马而来,附耳上前同王善说了什么。

    王善闻言一喜,朝王都方向一拜:“大喜啊,皇后娘娘被诊出已有两个月身孕了。”

    内侍搀扶王善起身,王善还在笑着喃喃,双手合十拜谢上苍:“敬谢皇天后土,如今皇后娘娘有了身孕,陛下与娘娘也算是少了一桩心事。”

    钟岄与沈沨对视一眼,亦拜了拜:“皇后娘娘大喜,北昭大喜。”

    王善也是余光看到了二人的神色,笑了笑:“北昭有太子宸乐殿下养在皇后娘娘膝下,如今娘娘又有了身孕,可谓是双喜,沈相公与钟娘子说是不是?”

    钟岄会意,垂首一笑:“内官大人说得极是。”

    “咱家不便耽误功夫,既然沈相公要自己给今上一个交代,那便早日入朝求见。咱家在宫里还有差事,就先走一步了。”王善朝两人行礼,上了马车离去。

    钟岄与沈沨是在泰安过了年节之后出发去的王都。

    杨氏与沈湛皆看出了两人的打算,让两人不必顾念家里,自会尽心照顾阿年。

    如今沈湛已经成了亲,娶了洹水县谭家的三姑娘。

    这位谭三姑娘知书达理,善理家事,又不与钟岄争抢家事,对待阿年也是疼爱有加,钟岄与她相处得很融洽。

    几人将钟岄与沈沨送出了家门。

    钟岄摸了摸阿年的头:“在家要多听祖母,二叔二婶的话,好好念书。”

    “阿娘放心,阿年知道了。”阿年有模有样地向钟岄行了一礼。

    钟岄又笑着拉住了谭氏的手:“如今我走了,家里便交给弟妹了。”

    “大嫂万事放心,我与二郎祝大哥大嫂一路平安。”谭氏笑着屈膝行礼。

    二人与家人道别,驱车离去。

    许是王善在祁承面前说了沈沨要来王都的事,又或是祁承因为徐颂卿的身孕欣喜暂时无意与沈沨计较,王都没有给沈沨起复的期限。

    钟岄便也没有让马车走多快,二人一路上游览了不少北昭的大好河山。

    高山峻岭,溪流河渠,茂密深林,沁人花海,二人见了无数北昭壮丽的山河,又见了无数形形色色的人,虽然走得慢,但从而停止,终于到了王都。

    “物是人非,当初是泰昌三年腊月走的,如今都已经泰昌七年夏末了。”钟岄看着城墙上一如既往高悬的“王都”城匾,不禁喃喃。

    江流与守城兵交涉后,牵着马车进了城。

    外面热热闹闹,沈沨不禁掀开车帘向外瞧去:

    临近城门便是一片闹市,与菜贩讨价还价的婆子,杂耍娱人的杂技师傅,追着卖糖小贩挪不动脚步的孩子们,巡逻街巷缉拿盗匪的巡逻卫,无一不是脸上洋溢着朝气,或许有些磕碰与矛盾,但很快便自相化解各忙各的去了。

    沈沨的眼圈又一次渐渐红了起来。

    钟岄没有说话,只轻轻握住了他的手,由着他。

    一路上沈沨总会默默感动,仿佛是在一点一点找回自己,唤醒自己的赤子之心。

    他眼中的迷茫在一次次感动中回归清明,重新澄澈。

    沈沨放下了车帘,长叹了一口气:“我们先去给文逸递拜帖吧,三日后,我入宫朝见今上。”

    二

    沈沨的到来着实让文逸心里一喜,好生款待了钟岄与沈沨。

    文逸年纪也不算小了,虽然有两个通房,这些年一直没有看上眼的娶妻人选。

    文姝实在看不下去,两年前做主为他娶了朝中门下侍郎黄清平的胞妹黄氏为妻,如今夫妇两人也算恩爱礼敬。

    文逸命府中人小小摆了一桌宴席,四人围坐,举杯共饮。

    黄氏发髻精致,一袭袍衫长裙相配,端庄娴雅,看向文逸的眼神中满是爱意。

    “当初二位大婚时,我们尚在孝期无缘赴宴。如今到了王都终于相见,我与我家娘子敬二位一杯。”沈沨淡笑着举杯。

    钟岄亦举杯,打量着黄氏,垂首笑道:“承蒙二位如此款待,妾身敬黄娘子一杯,祝愿黄娘子与文相公鹣鲽情深,恩爱非常。”

    “多谢多谢。”文逸笑着与沈沨钟岄碰了杯,又将黄氏的杯挡了下来,“她喝不了酒,我来替她。”

    “哦?”钟岄挑了挑眉。

    “文和光在我家娘子肚子里呢。”文逸嬉笑两声,看向黄氏的眼神也满是情谊。

    见黄氏羞涩地点头默认后,钟岄一喜:“那得恭喜黄娘子。我二人来得匆忙,没有带贺礼,日后必定补上。”

    “这可是岄姐姐说的。”文逸笑着轻轻揽住黄氏的肩,“那我和我家娘子便等着了。”“什么贺礼不贺礼的。钟姐姐不要听官人他胡说。”黄氏羞红了脸,轻声辩驳道。

    四人意兴阑珊,一如当年,却又不似当年。

    第二日,宫里传来消息,皇后徐氏诞下六皇子。

    文逸入宫朝贺,并将沈沨拜见天子的文书递了上去。

    第三日午后,祁承特地在紫和宫召见了沈沨。

    沈沨没有着官袍,仍是一袭靛蓝衫子,玉冠束发,垂首进殿请安:“草民沈沨拜见陛下,叩问陛下圣躬金安。”

    “朕安。”祁承言语中满是止不住的笑意,“沈卿平身。”

    沈沨起身,才发觉祁承正抱着一个襁褓婴孩轻声哄着。

    “沈卿可想清楚了?”祁承笑着抬首向沈沨望去。

    “草民想清楚了,陛下起复,是看准了草民处置尤家的手段,要起复草民做陛下的刀。”沈沨垂首道。

    “然草民自幼读圣贤书,志并非在此,若陛下让草民为官为民,草民愿肝脑涂地;若陛下只是要让臣在朝中诡谲宦海中沉浮排除异己,请恕草民不能从命。”

    祁承眸底的颜色一沉,从御座上起身,抱着孩子向沈沨走过去:“沈卿可知,满朝文武皆是朕的尖刀矛盾,只要沈卿在朕的朝堂,那便只能为朕所用,根本没有什么只为官为民,不涉党争所言。”

    “沈卿宦海沉浮十年,难道还没有明白过来吗?”

    “草民明白,然草民已厌倦了那样的朝臣日子。”沈沨抬头对上了祁承的眼睛。

    “草民来王都拜见陛下,走了一路也看了一路,看多了民商农户之苦,却也明白了万物万事皆有各自章程。田亩为笼,泰明为笼,郸州为笼,那王都朝堂就不算是囚笼吗?”

    “人一生都注定会被困在无数笼子里,为什么草民要违背本心,将自己困在早已厌倦的囚笼呢?”

    “你放肆!”祁承轻声呵斥道,“所以,你这次千里迢迢入王都,还是要拒绝朕的起复诏书?”

    他脸上的笑意减了又减:“当初你成亲婚船上,与泽仁与文逸与朕的约定,便不算了?”

    沈沨垂首:“章小公子已故;文逸已是文校尉;陛下,如今也不是黎王殿下了。”

    祁承闻言笑了笑,忍住怒火又道:“沈卿可知朕这回打算派给你什么差事?便这么急着回绝朕?”

    “陛下是想让草民入御史台,帮陛下打压废太子的势力。”沈沨了然沉声道。

    “废太子一党不除,便会始终在朝中兴风作浪,当初郸州之战,西梁危势,事事与他们有关。就算朕料理了晟州,但他们如今还是对着朕的朝堂虎视眈眈,朕不得不防。”

    “他们为了一己私欲做了那么多有损国祚,欺害臣民的错事,你替朕料理他们,怎么不算为官为民呢?当初为了覃临,为了郸州,你尚可以冒死证清明,如今为何优柔寡断至此呢?”祁承反问道。

    “陛下,草民这么多年,也怕了。”沈沨哽咽着重重叩在地上。

    “当初年少,草民的确有认死理的莽劲。然,现在草民心气不再,万望陛下恕草民怯懦怕死之罪。”

    祁承凝眸:“如何说?”

    “草民家中尚有慈母贤妻爱子。这些年草民为官,让他们吃了很多苦。如今草民不愿再做一个鲁莽博爱之人,不愿再为了大爱不顾他们,连家都不要了。”沈沨叩地不起。

    “所以,若陛下命草民打理一方百姓,整肃一方地政,草民尚可以卑贱之躯一搏;若陛下重托朝政党争之事,请恕草民心低志短,不堪受任之罪!”

    看着沈沨的模样,祁承沉默了许久,上前走到了他身边,将其扶了起来。

    “沈卿,你抱抱他。”祁承将怀中的婴孩轻轻放到沈沨的怀中。

    沈沨吓了一跳,见祁承坚决,只得接下孩子。

    怀中的孩子不禁让沈沨想起了自家阿年,熟悉的感觉促使他抱着孩子轻声哄了哄。

    那孩子随了祁承与徐颂卿的相貌,长得俊秀可爱,冲着他笑了起来。

    “颂卿说为了纪念泽仁,让名字里带‘玉’字。朕给他起了个名字,叫玉衡。你觉得怎么样?”

    沈沨愣了愣:“草民怎敢置喙帝子尊名。”

    “沈卿,未来都是孩子们的啊。”祁承喃喃。

    多年前章琰在潜明村让沈沨起复为官时,对他说的话重新又灌入脑海,他一怔,半晌,泪便盈满了眼眶。

    见沈沨软了意思,祁承叹了口气:“朕会起复你入御史台,任正五品上御史中丞,监察朝堂,并且给你加太子少傅衔,辅佐太子宸乐,替朕盯着废太子之党,谨防废太子势力反扑。”

    说罢祁承又从御案的一角抽出了一本文册,正是当初文帝临崩前交给祁承的名册,

    他递给沈沨:“不管是否还有别人,上面的人,一个不留。”

    沈沨接下文册,将怀中的孩子小心抱还给祁承,重重拜在地上:“草民,领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