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娘子万福

第九十三章 我们和离吧

    一

    沈沨出宫时,正是夕阳西落。

    钟岄与文逸等在宫门前,见沈沨平安出了宫门,连忙上前。

    沈沨幽幽抬头,只见金光绚烂的晚霞披在来人的肩上,背着光的钟岄似云殿神女一般缥缈而来,看得他眼睛有些干涩,却迟迟不肯眨眼,害怕一眨眼,这样的现世安稳平和日子便会一去不复返。

    “你是如何同今上说的,结果如何?”文逸忙问。

    沈沨失神,认出了文逸,动了动嘴角,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钟岄上前,见沈沨有些发痴,便扶住了他的手臂,轻声问道:“如何了?”

    沈沨还未说话,身后便传来了王善的声音。

    “沈大人留步,沈大人留步!”

    三人转过身,向王善行礼:“王内官。”

    “沈大人,文大人,钟娘子。”王善一一见过礼,随后取出了袖中的圣旨,“沈沨接旨。”

    一行人连忙跪下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原从五品下太常少卿沈沨,文采卓尔,政绩斐然,端诚忠义,谦嘉逊笃,又待亲至孝,为人子之表。今丁忧期满,起复为御史台正五品上御史中丞,加赠太子少傅衔,入东宫教诲太子,直至太子成年。钦此。”

    钟岄与文逸俱是一愣,唯有沈沨沉声叩首谢恩:“臣沈沨领旨,拜谢天恩。”

    王善走后,三人起身。

    “今上将王都沈府官邸又赐还给了我,我们今夜便不叨扰你们了。”沈沨淡笑着对文逸道,“天色也不早了,你还是早些回去,莫让家里娘子担心。”

    文逸看着沈沨张了张口,想了许多话问他,最后却只拍了拍的他的肩膀:“也好,不过明日你我一同去拜谒章大人吧。”

    沈沨点了点头:“好。”

    文逸朝两人抱拳:“我走了。”

    钟岄与沈沨默默无言上了沈家马车。

    “江流,回沈府。”沈沨吩咐道。

    “是。”江流会意,命马车夫启程。

    “抱歉。”沈沨握住了钟岄的手。

    “不必抱歉。”钟岄摇了摇头,“明日我便回泰明,将阿年接过来。三年没有回来,那孩子定是开心的。”

    “那你开心吗?”沈沨瞧向钟岄,眉间有了一丝担忧与踌躇,“你在王都为了我吃了很多苦,我如今又将你带回王都……”

    “王都确实是个事窝。”钟岄轻笑一声,“我也不喜欢在诸位达官显贵大娘子之间应付。”

    沈沨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不过,”钟岄笑着反握住沈沨微凉的手,“只要是和你,和阿年在一起,我便不会觉得苦。”

    “你如今改变主意做官,肯定不只是为了自己,我理解你也支持你。我只要你好好的,和我把这日子和和美美过下去,不管是在哪里,我都认。”

    沈沨微微蹙眉:“可是这样你还是得迁就我,就如同之前从覃临入王都一样,你的田地、铺子、粥棚,你都要被迫舍弃。”

    “没有被迫,也不是舍弃。”钟岄笑着越过被晚风拂起的车帘向外看去,夕阳洒在两人的身上,照得暖暖的。

    “之前覃临东郊的地如今风生水起,一年入账不少银子,泰明的地如今也初见起色。我已经想好了,等我接阿年回到王都,就和潘大娘子商量商量,把凤凰山潜明村旁北山郊的地也包下来。”

    “那里临着水源,虽然远了些,土地也贫瘠了些,却是个难得的阳面,我带人将那块地修整修整,潜明村的佃户就不必每日天不亮便出发,走老远去别人的庄子上做工补贴家用了。”

    “还有旁边的湖泊,我们也可以养些鱼苗……”

    看着钟岄神采奕奕的模样,沈沨心中止不住的动容,他将钟岄拉入怀中,紧紧抱住了她:“我上辈子定是积了滔天的福德,今生才娶到了你。”

    钟岄笑了笑,回抱住了沈沨:“那便怀着你的感激之心,好好待我一辈子吧。”

    二

    第二日,钟岄妥善收拾好了沈府,动身回泰明接阿年回王都。

    沈沨特地嘱咐钟岄不必赶路,舟车劳顿,勿要受到颠簸,所以钟岄的车也就没有那么快。

    钟岄走后,沈沨穿上了绯色官袍,戴正了六玉乌纱帽,入朝参政。

    沈沨才三十二岁便坐到了正五品上御史中丞的位置,是北昭历史上的鲜事。

    朝中有不少人上赶着巴结沈沨,拜见送礼,设宴款待的人一波又接着一波。

    谁知沈沨不喜拜宴浮夸之风,除了拜见曾经受过惠的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便是与章琰、文逸有些往来,其余阿谀奉承之辈便尽数婉拒谢绝了。

    再加上钟岄回了泰明,朝官家眷的宴席上也见不到钟岄,朝中更是猜不透这位沈御史一家。

    果不其然,在朝中人都在小心把摸沈沨如今的脾性之时,沈沨狠狠参了户部员外郎李冰珂一本,参他贪污郸州赈灾粮,又施压郸州州衙,令当初郸州之战时数万计的百姓死于饥荒。

    满朝俱惊,因为这位员外郎是朝中出了名的宽厚,下朝回府途中见到乞子都要洒把银子出去,所以没人相信他能犯下这个罪名。

    祁承也不相信,便让李冰珂奏对。

    谁知这位员外郎竟然哭晕在了殿上,只能被金甲卫抬出去。

    随后沈沨递上了几本账簿与不计其数的盖着李冰珂私印的书信,正是这位李大人贪污赈灾粮的铁证。

    祁承深恶痛疾,痛斥李冰珂狼心狗肺,当即下令,将李冰珂抄家流放,家财充公。

    铁证如山,朝中人不得不服,但谁也不知道沈沨是如何搜罗到的这些证据。

    只有沈沨自己知道,这些证据不是别人,正是御座龙椅上的皇帝祁承亲自搜集到的,只是他需要一个人替自己揭发出来,威慑满朝,然后自己再做出痛心疾首的样子,坐稳仁君的地位。

    一连三日,在天子的授意下,沈沨连续参了七位朝官。

    祁承皆命臣下去查,半个月内,罢免了朝中十一位官员的官职,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

    满朝惶恐,夜里皆辗转难眠,一是想自己可有做过类似亏心事,二是想自己可否得罪过沈沨。

    也有不少人开始反击,不少人开始反参沈沨,就连沈沨县学与文逸牵扯盗墨一事都被扒了出来。

    时任从五品团练使的文逸气不过,私底下将参沈沨最狠的亲卫大夫魏良志打了一顿。

    事发之后,魏家拜阶泣血,祁承罚文逸去魏家赔礼道歉。文逸迟迟不肯去,一连几日称病躲在家里。

    黄氏担心文逸得罪天子,便托人去请了沈沨过来开解文逸。

    沈沨下朝后便去了文府。

    黄氏将其引至文逸书房,向沈沨福了福身,轻声叹了口气:“实在是妾身心里担心,大姐姐又在东昌回不来,否则妾身也不会叨扰沈相公。”

    “在下明白,此事因在下而起,就算黄娘子不派人来,在下自该登门相劝。”沈沨微微颔首。

    “那便有劳沈相公了。”黄氏眉头一舒,向沈沨道谢。

    沈沨点点头,推开了门。

    文逸坐在案前,将腿跷在了案上,手里把玩着一个天工球,听见门开了,便不假思索道:“娘子不要枉费口舌了,我才不会去同那老匹夫道歉呢。”

    “若是我求你去呢?”沈沨在案前站定,含笑看向文逸。

    “沈沨?”文逸一愣,连忙将腿从案上放下,“你怎么来了?”

    “文大人为了我把魏大人打得下不了榻的事全王都城都知道了,我该有所表示的。”

    “是那老匹夫说话太难听,他敢说他当初科举时就没犯过事吗?我已经让云朗去查了,等查出来了我也去拜阶,我也得好好参他一本,替你出这口恶气。”

    沈沨垂首笑了笑:“但是魏大人说的又没错。”

    “沨哥儿,你就不想参他?你这几日参了那么多的人,又不差他一个,何不替自己讨个公道?”文逸茫然问道。

    沈沨看着文逸依旧清澈果决的眼睛,轻笑两声,又叹了口气:“朝中道貌岸然的人太多,像魏大人这样的人不多了,我为何要参他?”

    “我明白你是在为我出气,但是我本没有气,也从未想过参他。就算他一天一封参我的公文往上递,只要今上不理会,于我便没什么不利的。”

    “所以文逸,我得谢谢你,不过你还是得去魏家登门赔礼道歉,如今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妻儿,还有文家,还有姝姐姐。若你拉不下面子,我替你去,你说不出口的话,我来替你说。”

    文逸缓缓思索了沈沨的话,撇了撇嘴角:“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就是道歉嘛,爷去就是了。”

    “不过沨哥儿,”文逸眼神一凛,看向了沈沨,“我想知道你这几日究竟想做些什么,为何刚一回朝便如此冒进?这不是你的作风。你让我顾文家与妻儿,你便不顾沈家与岄姐姐和阿年了吗?”

    沈沨含笑没有说话,眼底染上了凄凉。

    “你不想直说也无事,你告诉我你为何不打算参魏良志,我来猜。”文逸补道。

    沈沨思索半刻,开了口:“因为魏大人,是中立朝官。”

    文逸恍然:“是今上?”

    “大人,大人!”江流急切又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传了进来,“大娘子和小少爷!”

    一听是钟岄与阿年,沈沨变了脸色:“进来!”

    江流进门行礼,忙道:“大娘子与小少爷昨夜在平州境内遇袭,险险被巡兵的平州太守云大人救下。”

    沈沨脸色一变:“遇袭?她们现在在哪儿?”

    “云大人派了人送大娘子他们回来,算着时辰应当还有几十里才到王都城。”

    沈沨看向文逸:“劳你借我匹快马。”

    文逸也不啰嗦:“云驰,去把马圈里那两匹穿云驹牵出来。”

    “是。”云驰应声而退。

    “我同你一起去吧。”文逸提议道。

    “多谢,不必了。”沈沨故作镇定道,但微颤的声音还是暴露了他的担忧,“我带着江流去就好。”

    见沈沨坚决,文逸只得点点头:“也好。江流,照顾好你们家大人。”

    “是。”江流随沈沨离开。

    两人两马扬尘而去,穿云驹不愧其名,没有多久,便迎上了钟岄的车队。

    马车前的常欢见是沈沨,轻声令车夫停车,上前朝沈沨行礼道:“姑爷万福,姑娘与小少爷昨夜遇袭受到了惊吓,方才睡着。”

    沈沨下了马,径直走到马车前,轻轻掀起了车帘,见到裹着毯子依偎在一起的母子二人:阿年的脸上还挂着泪痕,钟岄就算是睡着了也还是蹙着眉,紧紧抱着阿年。

    沈沨心中一悸,缓缓放下了车帘,向常欢问道:“她们可受伤了?”

    常欢摇了摇头:“当时撕打一片,姑娘反应得快,带着小少爷躲到了一旁灌木茂密的坡下,才没有被人找到。正巧在附近巡兵的云太守听到了打斗声,便派人来探查,这才救下了我们。”

    “除了姑娘身上有几道被灌木划伤的伤口已经敷了药,姑娘与小少爷俱没有受伤,只是小少爷被吓得狠了,止不住地哭,姑娘哄了半宿才沉沉睡去。”

    单是听着,沈沨的心便疼得厉害,沉了沉气:“可知昨夜来袭的是何人?”

    “奴婢不知。”常欢摇了摇头,却忽然想到了什么,小心从车中翻出了一封信交给了沈沨,“昨夜云太守好似查出了什么,只与姑娘说了,还写了一封密信让交予您。”

    信上写着“沈大人亲启”

    沈沨接下拆开了信,仔细读了一遍,心里堵了又堵,许久将信折好,放到袖中。

    钟岄悠悠转醒,轻声问道:“常欢,可到王都了吗?”

    “还有三里便到了。”沈沨温和的声音传了过来。

    钟岄一愣,猛地睁大了眼睛,只见沈沨正坐在自己身边:“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说过不让他们报给你吗?”

    “你不让报给我,我便不知道了吗?”沈沨心疼地笑了笑,从钟岄怀中接过了熟睡的阿年。

    钟岄揉了揉发酸的手腕:“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山匪……”

    “不是山匪,是杀手。”沈沨沉声道。

    钟岄一怔:“你都知道了?那封信你看了?”

    见沈沨默认,钟岄一时懊恼:“常欢这个傻丫头。”

    “岄娘,我们和离吧。”沈沨忽然和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