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叶花

第二十四章 坦诚相待

    山崖上,槐树下,槐花陌陌,清风萧萧。

    树床上,谢钦雪褪去衣衫,背对叶宸而坐,道:“所以,传说中几百年前的那个巫族是真的啊?”

    “嗯。”

    “所以叶宸不是你的真名?”

    “嗯。”

    “那你本名叫什么啊?”

    “姒息。”

    “你来这里,就是为了找何孝寒?”

    “嗯。”

    “你们巫族人的血都是蓝色的?”

    “只有巫叶族是。”

    “按照你的说法,你们巫族寿命极长,不过你看着挺年轻的,那你多大了啊?”

    “......”

    “算起来你比何孝寒应该大不少呢......四五十?六七十?”谢钦雪手里转动着花枝,眼珠子滴溜溜的转:“请问您老人家高寿啊?”

    “......”

    谢钦雪侧首,见叶宸一手端着酒碗,一手将药酒中泡的花瓣捡出,笑道:“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没等她再风雅几句,叶宸便将十几片揉碎的花瓣一掌拍到伤口上。

    谢钦雪惨叫一声:“疼啊!”

    叶宸瞟了她一眼:“之前未见你喊疼,现在都止了血又愈合了大半,还疼?”

    谢钦雪叫唤道:“当然了!你难道不知道,伤口沾了酒那才是疼得要命,要疼死人的!”叶宸不理睬,只由着她叫唤。

    独孤枫刀法奇绝。谢钦雪右后肩的这三道刀伤没有那么深,也没有胳膊上的伤那么触目惊心,但是却也不是小伤。用降血草止了血,一个时辰后再把花瓣敷上,伤口愈合更快,也不会留疤。

    叶宸看她又活蹦乱跳的耍嘴皮子,就知道她已经没事了。

    谢钦雪把衣服穿好,叶宸犹豫之后还是问道:“你身上的伤......”

    谢钦雪披上外衫:“伤?你不是刚处理过了吗,这药还真是挺神奇的,我基本都感觉不到疼了。”

    “我是说其他的。”

    谢钦雪笑笑:“没什么,都是些陈年旧伤了。”

    那么多的陈年旧疤,爪痕齿痕还有像刀剑痕......

    谢钦雪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道:“自幼师父对我管教颇严,确实是吃了些苦。不过后来行走江湖这些年,才知道师父的良苦用心。我体质特殊,身上的疤痕极难消除,以前也试过很多祛疤的药,但是都不见效。”

    顿了顿,谢钦雪又补了一句:“不过我也不在意。”

    叶宸望着她没说话。选择相信谢钦雪这个决定,她不知道是对是错,想起来凡世这段时间结识的这些人。李未漪、慕容缘和、董修、秦良生、洛红玉,还有久别重逢的何孝寒,有人帮她,有人害她。

    世人太复杂,她认识的人太少,经历的事情也太少,她需要有人指点。

    叶宸道:“你能给我讲讲,水沙门,妫......独孤枫,还有崔家的事情吗?”

    谢钦雪啜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摆出讲故事的架势。

    “大约四五十年前,江湖上有个很厉害的人物,叫墨拂衣,人称‘大漠三绝’。刀绝、毒绝、医绝。他在西域大漠创立了一个门派,名‘玄亭’,也称大漠玄亭。他有三个得意弟子,三个徒弟分别继承了他的一手绝活。大弟子独孤枫,继承刀门之后,创立了现在的水沙门。二弟子黄君仪,承了医门。三弟子是端木世家的公子端木茗,继承了毒门,后来跟了范阳卢家,成为江湖上名重一时的‘生死劫’。”

    “独孤枫年少成名,游历中原之时结识了清河崔家的家主崔珏章,两人一见如故,结拜为兄弟。当时水沙门在江湖上已经小有名气,后来是在崔珏章的帮助下一步步发展壮大。墨拂衣和崔珏章都去世的早,他们死后独孤枫就失踪了,江湖上无人知其去向。当年,独孤枫以他的独门刀法‘飞沙逐流’名扬江湖,那时他并不是白发的,后来却不知何故,一夜白头。我今天也是根据他大漠玄亭身法和那一头白发,才推测他是独孤枫的。”

    叶宸想起来。独孤枫的白发就像是用月光和雪染过似的,白得不染纤尘,却又闪着润光,就像出世清风和尘世烟火毫无违和的融合在一起,举世无双。

    “独孤枫消失后,水沙门并没有解散,反而日益壮大,很快就取代了当时的第一杀手组织牡丹会。水沙门成为第一杀手组织后,和晓生阁、半月坊达成了不成文的协议,这三个江湖上势力最庞大的组织成为一个体系,不仅把原本一盘散沙的江湖连成一体,还支撑维护着整个江湖的平衡。明面上这三个组织保持中立,不参与江湖门派和世家纷争。今年品香会,失踪了三年的崔素意外现身,这是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事情。我想,江湖、世家、朝堂,很快就要有一场大风暴了。”

    山崖上刮来一阵风,风摇叶动。

    谢钦雪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叶宸:“对了,你没来过凡世,那独孤枫为什么要杀你?还有,我跟独孤枫交手,他虽然不弱,但是以你的武功脱身保命应该不是难事,又怎么会伤得这么重?”

    叶宸方才只讲了来凡世的前因后果,却没有对谢钦雪讲独孤枫的那一段往事。毕竟这是巫族的事情,与凡人无关。但是知道这些以后,这些便没法分的那么清楚了。

    毕竟,他已经不是巫枫族的妫沨,而是在凡世生活了百年的独孤枫了。

    叶宸言简意赅将往事叙述一遍,谢钦雪沉思半晌,捡了一根枯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图案。

    “这个图案,你见过吗?”

    叶宸震惊:“你在何处看到的?!”

    暮色低垂,不远处的灯市街又热闹起来,衬得桐露街越发安静。

    寒北将军府已经很久没有过这么紧张肃穆的气氛了,每个人的脸都绷得紧紧的,就连每日傍晚的比武较量也省去了。何孝寒站在前院廊下,下面整整齐齐站了十几名将官,个个神情严肃。

    “北原传来军报,北狄军一小队人马五日前偷袭了霍尔木达镇,有逼近鬼头关之势。陛下下旨,两日后回兵北原。”

    众将领命而去。沈萧言默默站立一旁。

    何孝寒出神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沈萧言在一边,何孝寒问他:“两天后就回北原了,这一去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你不回家跟你兄长告别吗?”

    沈萧言道:“我没有家。”

    何孝寒道:“父母再不好,也对你有生养之恩,兄弟再不好,也是你的至亲骨肉。逝者已逝,就是有再多怨怼不平也都该放下。血浓于水,不管从前有过什么,兄弟还是兄弟,血脉是割不断的。”

    “虐杀亲子者可配为人母?养子不教者可配为人父?弑父杀母者可配为人子?”

    何孝寒一愣,不再说话。

    沈萧言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稍微平复了一下,仍是冷硬地开口:“属下告退。”沈萧言大步流星地离开,留何孝寒一人站在院中发呆。

    白日里瓢泼大雨,此刻天空黑沉沉一片,无星无月无光。

    何孝寒凝望着漆黑的苍穹,他想起北原的雪山,那次在噬血崖险些掉下去的无尽深渊,一样的深不见底,一样的黑洞洞,像吞噬了黑暗的怪物。

    身后,紫枫轻轻给何孝寒披上披风。指尖触到何孝寒冰冷的铠甲,紫枫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好冷。

    紫枫抬头看他,何孝寒面色刚毅,无忧无喜,仿佛早已习惯了孤身站在寒冷的夜里。

    那年,也是这样一个大雨过后的黑夜,他策马呼啸而过,半道却又折回。他手持长枪,骑在高头大马上,眼睛里落了星辰,低头俯视满身泥泞蜷缩在路边小小的她:“你可有父母亲人在世?”

    他是漫漫长夜里一柄孤傲锋利的宝剑,上面凝着晶莹透光的水珠。

    那样绝世,那样悲伤。

    何孝寒回过神:“孝安的尸身安置好了吗?”

    紫枫低头:“二公子的尸身暂时安置在偏院。云深姑姑传夫人的话,说......”

    “说什么?”

    “说不必安葬,就扔到城外荒山上,任由......野兽分食,就行了。”

    “什么?!”何孝寒不敢置信,快步走向后院。

    紫枫没有跟上去。

    将军常年在外,也就这两年才在京中常住,自然不知道夫人的脾气古怪透顶,说句不好听的,简直就是有疯病。

    大概五六年前,府中有一个小丫鬟送东西进归院,在山洞中见火红槭树参天,金光闪闪,十分美丽,忍不住在地上捡了一片枫叶想带出来收藏。结果被夫人发现,竟叫扒光了衣服绑在后院树上,绑了三天两夜。

    紫枫自幼在将军府,夫人有时对下人极好,有时却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她已经习惯了。也就是何孝寒在的这两年,夫人很少处置下人,归院也是除了云深外再不许其他人进入。

    这两年何孝寒常住府中,虽然每天都去归院请安,但是见到夫人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何孝寒和洛阳城中的其他人都认为何夫人极度宠爱何孝安,可在紫枫看来,夫人根本就是对何孝安放手不管。

    何孝安极少去见夫人,夫人也从不管束他。何孝安也嚣张跋扈,肆意张扬,在洛阳城中混出了个“王八”的名号,与谢家二公子齐名。

    如今,何孝安意外身亡,夫人一不追凶手,二不办丧事,却让把儿子的尸身扔到荒山上去。看来不仅是疯,还疯得十分厉害。

    何孝寒再如何求见,也还是被拦在了归院外面。

    云深扔下一句“将军和叶姑娘的婚事夫人已经应允”就关了院门,留何孝寒一人在门外不知所措。

    两日后就要回北原,还有诸多事宜没有打点安排,何孝寒暗叹了口气。信步走着,一抬头,竟绕到了思院门口。

    紫枫回禀过了,叶宸不知何时已然离开。

    何孝寒脚步顿了顿,进了思院。

    石路,竹林,喷泉,水池......屋内漆黑着,一切如旧,仿佛从没有人在这里住过。何孝寒进屋,屋内一切都是几日前布置好的样子,若不是干净的书案上躺着一张字条,何孝寒几乎要以为这几日住在这里的那个人是自己臆想出来的。

    字条上,整齐的小篆。

    何孝寒攥紧了字条。

    后会有期吗?何孝寒心头沉沉的,是从前上战场都未曾有过的沉。没来由的,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这一去,不知是否还有归期。

    叶宸躺在树床上,满树的陌陌白花竟然在夜里幽幽的发光。

    谢钦雪躺在高高的树干上,仰头地望着夜空。叶宸望着她一袭白衣飘飘,发丝散落风中,叶宸忽然想起了予池。

    在原境,永落秋林的上古椿,予池最喜欢这样靠在树上,仰望明月。

    可惜,今夜无月无星。

    叶宸微微阖了阖目,来凡世不过月余,可是今夜,却突然有些想家了。

    谢钦雪的声音从树上飘下来:“你的药我用着伤好的那么快,怎么你自己用反倒没什么反应?”

    “巫族疗伤主要依靠灵力,草药不过是辅助。”

    “那你怎么不用灵力疗伤呢?”

    叶宸默了,谢钦雪飞身而下,走到她身边检查腿伤,看过了腿,又去看她胸口的伤。虽然当时伤得严重,但救治的及时,又用了许多灵药,所以外面看上去倒没什么。

    只不过,这内伤......

    谢钦雪道:“你不用灵力疗伤,是因为何孝安的死,心里愧疚?”

    叶宸沉默着,倒像是默认。

    谢钦雪又道:“何孝安虽年纪小,但确实是做过不少孽,也算是死有余辜,如果你真是为了这个,倒是真的没必要。”

    “与他无关。巫族有一种消散灵力的药,名为戒灵散,是为惩罚犯错的巫族子弟的。我被独孤枫抓走时,他给我下了药。”

    谢钦雪道:“那你从此就失去灵力了?”

    “药效只有十年,无妨。”

    “十年?!人生也不过百年而已!”谢钦雪又仔细端详叶宸胳膊上的斑点印记,问道:“这个形状很特别,有点像......像凤皇,是巫族印记?”

    叶宸道:“这是巫族的图腾,凤皇。”

    谢钦雪道:“古书有云,是鸟也,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

    叶宸应道:“是。见则天下安宁,确是先人所愿。”

    “只是这天下,何曾有过安宁。”谢钦雪感慨了这一句,转而又问:“你今后作何打算?独孤枫铁定是盯上你了,你孤身一人,无势依傍,无人保护,打算怎么办呢?”

    叶宸道:“我不需要保护。”

    谢钦雪哑然失笑:“你的重点真是......唉算了。你该不会打算一个人独闯江湖吧?别怪我没提醒你,我们这里有句话,叫‘好虎架不住群狼’。你现在又没有了灵力,水沙门和崔家只要动动手指头,你可能就连骨灰都不剩了。”

    叶宸默了良久,才道:“你可否,带我去飞雪谷?”

    谢钦雪一口茶呛了出来:“飞雪谷?你去飞雪谷干嘛?”

    叶宸道:“虽然巫族史籍中记载巫禾一脉被灭族,但既然独孤枫还活着,也难保没有其他族人从那次劫难中生还。独孤枫想干什么尚不得知,但若有族人相助,自然是好的。”

    谢钦雪放下茶盏,道:“我自幼长在飞雪谷,可未曾见过什么巫族人。”

    “可你见过巫禾族徽。”

    谢钦雪捡了个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图案,指着图案道:“就这个?就凭这个图案,你认为巫禾族有可能还有人在世?而且在我们飞雪谷?”

    叶宸道:“这不是普通图案,是巫禾族的族徽,我在巫族史籍中见过。”

    谢钦雪思量过后,对着叶宸道:“你要找帮手,怎么不叫你们巫叶族人前来帮忙呢?”

    闻言,叶宸眉间笼了层愁思:“我回不去了。”

    谢钦雪问:“什么意思?”

    叶宸垂眸。确实是回不去了。

    早上误杀何孝安之后,叶宸不知该怎么办,便回了一趟山洞,却发现那山洞已经不见了,就连叶宸施灵力覆盖山壁的那些藤蔓也不见了,光溜溜的山壁实打实的封死了。叶宸无论如何动用灵力查探感应,那山洞确确实实的消失了,没有一点踪迹。

    叶宸猜想,这通往原境的通道口应该是暂时开启,很快就会关闭。只是不知在凡世从哪里才能回去。

    叶宸本想问何孝寒,当初他从原境出来时是在哪里,可是因为何孝安的事,没有问成。

    谢钦雪又道:“我也不瞒你,我们飞雪谷独立于江湖之外数十年,从不参与江湖事。十六年前我入了飞雪谷门下,因我身份特殊,飞雪谷不得已被牵扯进江湖世家,所以开始暗中在江湖中培植势力,也就是近十年来飞雪谷才有些弟子在江湖走动。”

    叶宸没听懂:“此言何解?”

    “非我谷中弟子,不得入谷。”

    叶宸低了头,手中摩挲着折宇橐,半晌,才低声说了一句:“原来如此。”

    谢钦雪忍住笑意,将叶宸手中的腰带抽出把玩:“我看你很紧张这个腰带,昏迷的时候我脱你衣服你都没反应,可是我一解腰带你就死死抓着不放,我费了好大劲才把这腰带拿下来的。这难道也是你们巫族的什么宝贝?”

    叶宸压下心事,解释道:“那是折宇橐,巫族人九岁生辰当日,以三碗血为引,可炼成折宇橐。折宇橐可装万物,平时用作腰带,随身携带,不累赘。”

    “可装万物?真的假的?”谢钦雪说着,随手折了一节花枝,却没能放进折宇橐。叶宸从她手中接过花枝,将花枝放进了折宇橐。

    “只有得到灵祖承认庇佑的巫族人才可以。世间人,还有独孤枫那样被巫族除名的巫族叛逆,都不行。”

    谢钦雪失笑:“原来如此。”

    谢钦雪将折宇橐塞回叶宸手里,笑着对叶宸眨了眨眼:“我带你去飞雪谷。不过,我有一个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