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这么久，魏夫人倒也累了，着丫鬟倒了杯温茶递到手边，抿了一口，润了润因一直说话而干涩的嗓子，她这才看向杨明辉和魏长安，瞥到女儿沉寂的脸色，不紧不慢道：“先回安姐儿的院子休息去罢，安姐儿身子重，我叫厨房煎一碗养胎药，待会儿着人送去，到时候再过来用膳罢。”

    终于，魏长安稍稍舒了口气，跟着杨明辉起身，二人行了礼，这才从素雅轩出来，回了魏长安未嫁前居住的安锦苑休憩。

    待到用膳时，魏夫人特地派了身边的丫鬟去提醒，杨明辉扶着魏长安过来时，远远就瞧见一个身穿宝蓝色锦服的小小身影，正端端正正地坐在魏夫人下首，尚且挨不到地的小短腿并的紧紧的，隐约能听见魏夫人在说些甚么。

    以杨明辉的耳力，恰巧能听到魏夫人似乎还在说不让晋哥儿听戏的事，因着晋哥儿早上的任性，声音不大，语气却严厉地训斥他。

    等到他二人踏上外屋前的台阶，里面的声音方才停下，魏夫人抬头看过来。

    魏子晋也听到了脚步声，他方一回头，杨明辉就瞧见这孩子通红的眼眶，但面上却不见一滴泪。

    可见这般小的孩子，怕是心里难受，在严厉的祖母面前却半点儿不敢掉泪，憋泪憋得很了。

    ……这样一个在侯府没任何依仗的孩子，便是连眼泪都不敢轻易流。

    瞧见他们两个进来，魏子晋从椅子上跳了下来，站姿笔挺，奶声奶气地唤人：“姑父、姑母。”

    杨明辉伸手摸了摸他垂髻的脑袋。

    魏长安面带微笑，正想说甚么，就听一声斥责：“晋哥儿！”

    魏子晋被吓得一哆嗦，杨明辉收回的手一顿，魏长安也未料，被这一声吓了一跳，抬头看向又莫名发难的母亲。

    魏夫人神色犀利，“晋哥儿，下椅子怎能如此失体统？你是侯府公子，非得外头那些没教养的贱民。”

    魏子晋呆立在原地，被祖母声色俱厉地说教，手脚都不知晓放在何处，面露畏缩。

    “娘……”

    不知是不是因为怀了身孕，母性本能的慈爱生起，魏长安看着小小的魏子晋这般模样，心里不忍，一向柔弱的她竟头一回出声反对魏夫人。

    “晋哥儿还是个孩子，您何必对他这般苛责……”

    魏夫人冷眼看过来，魏长安在这样的眼神注视下，声音不自觉地弱了下去。

    她性情怯懦，早已习惯了活在魏夫人的控制下，如今便是有心替晋哥儿说话，也抵不过心里的胆怯。

    魏夫人横眉冷笑，“你倒是嫁出去了，转头就忘了我这当娘的恩情，现下倒是教起我来了。你爹早早抛下咱们孤儿寡母去了，若非我一个妇道人家强撑着侯府门户，你魏家如今还能在雍州不倒？晏哥儿还能执掌西北的兵马？你又岂还能耍侯府嫡小姐的威风？！你是不是瞧我成了无颜老妇，就能指教起我来了？！”

    魏长安浑身颤抖，捏紧手中的帕子。

    她娘往日说话难听便算了，当着她丈夫的面竟也如此不给她脸面，指责她好像是一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魏长安不明白，她爹还在的时候，母亲还没有现在这般刻薄。

    可自从父亲被杀害，母亲就好似失去了压在头上的大山，将以往的刻薄尖酸显露得淋漓尽致。

    可是明明父亲还在时，母亲还会时常将她和晏哥儿抱在怀里，晏哥儿上学堂之后，母亲还会为晏哥儿准备他爱吃的点心……

    母亲总是抱怨晏哥儿不回府里，可她从未想过自己有错。

    晏哥儿比她小三岁，父亲去时，她已经十三了，在那之前母亲就为她定下了亲事，只是平阳侯突然离世，这才使得定亲的人家跟她退了婚。

    这明明不是她的错啊，可母亲每每提起，都要怨怪她拴不住未来婆家的心。

    晏哥儿那时还不满十岁，母亲便是像现在对魏子晋这般对他，甚至比这更加苛责。

    晏哥儿每日天不亮便要习武，但还得日日去给母亲请安，若是耽误了时辰，便是被母亲阴阳怪气地说教。

    母亲还不许晏哥儿随意出府，恐他跟其他孩子混在一起学坏了去，导致晏哥儿从小玩到大的伙伴渐渐同他疏远。

    好在晏哥儿聪明，趁习武时，托教授习武的师父往父亲亲近的副将府上送信，说希望能去军营历练，便是母亲强烈反对，有副将亲自上门游说，甚至还请到不少军中将领来府上，借探望之名将晏哥儿带走，晏哥儿这才得以离开侯府。

    这之后的近十年，晏哥儿能不回府便不回，魏长安知道，是因为他只要一回府，面对的就是苛责不满、爱发牢骚的母亲。

    魏长安越想越气，忍不住心里的委屈不忿，双眼含泪，正要说甚么，杨明辉上前一步挡在她面前，对魏夫人正色道：“母亲，长安是您的女儿，那也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望您慎言。”

    魏夫人面色沉沉，不依不饶道：“你杨明辉是甚么东西？要不是我侯府……”

    “夫人……”

    一道声音打断她，几人顺着声音看去，就见前院负责平阳侯院子的管事站在门外。

    “问夫人，大小姐和姑爷还有小少爷安，”管事似不曾听到他们的对峙，淡笑道：“城外有信儿，侯爷一会儿便回，说是有事寻夫人商议。”

    魏夫人一震，端正了身子，急切问道：“晏哥儿回来了？可有说甚么时辰到？我这便着人备饭，等晏哥儿……”

    “夫人，”管事面上笑意不减，说出的话却让魏夫人浑身僵直，“侯爷不在后院用饭。”

    魏长安低头，掩下眼里的讥笑。

    魏何晏因为甚么不在后院用饭，杨明辉这个外人不知，她可清楚得很。

    当年晏哥儿才十三四岁的年纪，她娘就跟疯癫了似的，非要晏哥儿给魏家留个后。

    十三四岁，那还是个孩子啊！

    母亲怎么忍心往一个不知事的孩子房里拼命塞那些惑人沉迷的女人呢？

    魏长安犹记忆极深，那时候晏哥儿单是撞见她，脸上都会露出下意识的抗拒和厌恶，可见那时因着此事对女子的抵触。

    魏长安不过一旁观之人，而她的母亲，晏哥儿痛苦经历的始作俑者，晋哥儿爹不疼娘不爱的罪魁祸首，却丝毫不觉悔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