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那边呢

第七章

    白邙略微一怔,想了想又骑过她身旁,说:“我在羊角岩等你。”说完也不听芈璐的回应,匆匆还了自行车,急急忙忙地往羊角岩赶去。那是芈璐回家的必经之地,两边山脊突出,山势很陡,中间开凿一条小路,上下都长着各种杂树。

    白邙赶到羊角岩,刚钻进一个树丛里,正要张望,就看见芈璐已过了小河,向这边踽踽而来。

    到了近处,她也开始四下打量,白邙轻喊:“璐妹儿。”芈璐一眼就看见了他,怔怔地站着,迟疑不定地看着他,不知是钻还是不钻进去。

    白邙看看周围,也找不出一个落脚之处,就指了指头上的坡顶,说:“你从前边爬上去,我从这边上去,我们在上边汇合。”

    芈璐红了脸,点了点头,就往前走,顺着一个缓坡往上爬。白邙几窜就在她前边窜了上去。上面有一块平地,靠里一条沟,沟上边是一片坟暮,平常几无人迹。

    芈璐有些喘息,白邙脸上淌着汗,也不说话,一把拉过她来,紧搂在怀里,心里有说不尽的言语。

    芈璐也不推拒,把头埋进他的胸口,两行热泪夺眶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流下,左手搭在白邙的右肩上,两人就这样紧紧相拥,半晌谁也不说话。

    “妹娃儿,你这段时间去哪了,啷个连个影子都看不到哒呢?”白邙终于开了口,他直了直身子,捧着芈璐泪眼婆娑的脸,用拇指拭着她的泪,又怜又爱地问。

    “唉!”芈璐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妈被车撞了。”

    原来,上次他们见面的第二天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她父母就从大舅家顺着公路回来,他们正在公路外侧人行道上走着,快到津关乡的一个急拐弯处,一辆货车为避让迎面驶来的摩托车,猛往外一打方向盘,正好从背后撞上了她母亲。母亲唉呀一声还没出口,就飞了出去,又撞上路边的一棵桉树杆上,当场人事不省,脸色煞白,鼻子嘴里鲜血直流。

    父亲当即就傻了,也不顾她母亲的死活,红着眼就要去扭打货车司机,摩托车司机眼看闯了祸,一溜烟跑得不见踪影。

    货车司机倒还有几分清醒,一边躲着她父亲的撕打一边抖着腿说赶紧拦个车送人到医院抢救,父亲却失了主意,生怕货车司机跑了,只扭住他不放。

    公路边的一些住家人户也有认得她父母的,一起涌过来,有人从驾驶楼拔下车钥匙,将车门锁了,把钥匙交给她父亲拿着,其他人则七手八脚地把她母亲抬到一辆架子车上,一边扭着司机,一边飞似的地往乡卫生院拉。

    也有知道她是吴新的未婚妻,就跑去面坊,通知他们过来帮忙料理。吴新没在,与她哥哥进山里头拉木料还没回来,吴大成却不想弄这麻烦事,推说身体病了,走不动,不想出面。旁边人心有不忍,劝说毕竟是亲戚,他们家没人,你们不出面,情面上说不过去。吴大成这才勉强让吴新他哥到卫生院来看看,又让他老婆去叫芈璐往这边赶。

    卫生院一看病人伤势严重,也不敢怠慢,打了一剂抢救针,就催促赶紧往县人民医院送,要不人就救不过来了。

    公共汽车已经过了末班车,拦了几辆其它车辆,都不愿载,众人就在公路上堆起石头,才逼停一辆拉煤的车,将病人抬上去,一路往县城里开。

    芈璐得到消息时正在喂猪,当时就扔了猪食桶,衣服也没换,锁了门就边哭边跑,跑到卫生院,母亲已经拉走,她又跑到公路上,却又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急得只是放声大哭。

    旁人劝她去找吴大成,幸好吴新他哥刚从卫生院回来,见她哭得昏天黑地,也是烦躁不已,最终还是骑着摩托车把她送到了县人民医院,给了他父亲20块钱,说了两句搭口话就走了。

    一连五天,母亲都昏迷不醒,医院说是伤着了内脏和脑袋,只能尽力抢救,救不救得过来,那要看她命大命小了。芈璐在医院陪着,仿佛天都塌了,又无计可施,只是无助地按医生护士的吩咐,无头无绪地跑这跑那。

    货车是县运输公司的,司机是公司的正式工,父亲就随同司机去公司处理车祸事宜,公司预付了一千块钱,至于如何赔偿,则要等交警做完事故鉴定和最终费用花销情况再做决定。

    等她哥和吴新赶到医院时,已经是七天过后,母亲也终于苏醒过来。

    芈璐在第三天一早回过一次家,猪已经饿得翻出了圈,鸡也满屋刨得像遭了强盗一样。她把家里的钥匙交给隔壁大婶,委托她帮忙照看一下屋头的牲蓄,带了几件换洗衣服,一直在医院服侍着她母亲。

    母亲现在算是抢救过来了,病情也有了很大好转,能说上几句话,却又惦记着家里,就让她回来照看家里,由她父亲和哥一边轮流服侍母亲,一边与运输公司交涉。

    芈璐边说边流泪,白邙也是边听边叹气。他已经把装内公仔的蛇皮口袋铺在地上,自己先坐下去,让芈璐斜偎在他胸口,一只手环抱着她的腰,一只手像哄小孩睡觉似的,又怜又疼地轻拍着她的肩头。

    芈璐说完,就沉默了。白邙也不知如何安慰,只说:“抢救过来就好哒,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芈璐仅气道:“福不福的我也不敢奢望啥,只求平安就行哒。”顿了顿,又道:“哥,你知道不?”

    白邙不解,问道:“嗯?”

    芈璐说:“当我那会儿走投无路的时候,好想你就在身边。”

    白邙有些感动,说:“以后我一定要在你身边,不让你遭罪。”

    芈璐又迷茫地摇了摇头,低落地说:“也不晓得我有没有那个命咧。经这一事,我也算看透他们家了。”

    芈璐说,吴大成两口子至今也没去医院探望过她母亲,吴新也只是照过三次面,前后连物带钱合计不到五十块,连个贴心体已的问话都没得。

    有一次竟恰巧听到吴新独自在门外边抱怨说,还不如撞死利索,干得点赔偿丧葬费,恁个要死不活,真是麻烦人。

    偏偏他进来见她母亲睡着了,又要动手动脚地摸她,被她连打带掐地推开了,口里也没好话,说:“我们也没请没抬你,你死起来就是在门外边咒人嗦,往后你爱死哪去死哪去,我就当没你这个人。”

    吴新却急了,说:“你还敢咒老子哈,老子可是订了婚的,订了婚你就是我媳妇,老子想啷个就啷个。”

    芈璐气得急白了脸,说:“那你还咒我妈呢,订婚又不是卖给你的,订婚还可以退婚咧。”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吵,吴新本来嗓门又高,把她母亲也吵醒了,母亲没有睁眼,只是艰难地咳了一声。

    等吴新悻悻走了后,母亲看着坐在床边发呆的闺女,叹了口气,说:“女娃儿啊.....”话没出口,眼角就淌出泪来。

    吴新他哥和嫂子也还没结婚,嫂子家境比较殷实,但她却其貌不扬,却又总是做精做怪,总听见别人夸芈璐漂亮,本来心里就嫉妒,又嫌芈璐家时不时的不是这事儿就是那事儿,少不得在吴大成两口子面前阴阴阳怪气地说芈璐,使得吴大成媳妇也心生报怨。有一次芈璐帮他们家干活,就听见吴新他妈跟人闲扯家常,别人又夸芈璐长得乖,他妈却嗤声说:“乖能当饭吃?挂着当画看,就她屋头那堆破烂事儿,将来不拖累我新娃儿我就烧高香哒。”

    芈璐慢慢地絮絮诉说,白邙却听得心里也渐渐腾起了火,说道:“既然这样,他们干啥非把你套着不放?”说罢,又怕芈璐误会,又道:“我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跟他们把话挑明白了,早退婚早解脱,长痛不如短痛,受那窝囊气干吗!”

    芈璐悠悠地叹道:“我何尝不想?我妈倒是体谅我,关键是我老汉儿和我哥,老汉儿是个爱脸面的犟板人,我哥又是个提不起来的烂豆腐,跟他们家又有层亲戚关系,这次他进山拉木料,就是跟吴新一起,听说没赚到啥子钱,回来一股火没得个出处,直冲我身上发脾气。”

    白邙已经芈璐她哥的媳妇跟吴新是姨表亲,但他与吴新一起做拉木料的生意倒有些意外。吴新家不是有面坊吗,干吗还要去跑这种受累又危险的生意呢?

    芈璐告诉他,现在开面坊的越来越多了,抢了吴家的生意;吴家的面坊设备老旧,出面率不如人家高,面粉质量也没有人家好;人家用的电动机,吴家用的还是柴油机,成本反而不如人家低;原先他家生意好的时候,眼往头顶上翻,态度不好,得罪了不少人,当时人家没有更多更好的选择,现在既然有了,而且在别的地方一斤麦子换的面更多,品质更好,干吗要死心眼呢?因此,吴家的面坊生意越来越江河日下。

    面坊的经营管理、收支账目都由他哥把持,他哥心眼又多,得便攒下不少私房钱,借媳妇的手在郭家集镇买了门面房,早已做好另过的准备。吴新一直看着不满,兄弟俩争嘴吵架越来越多,又觉得面坊关门是迟早的事儿,所以对面坊就越来越懒心懒肠,总钻其它挣钱的路子。打听到进山拉木头出来卖比较挣钱,先跟着别人跑了两趟,感觉不错,就打起了自己单跑的主意,但木料毕竟比较重,而且多数时候还要靠人力,于是就与芈璐她哥掺和一起干。

    但干木材生意须要办很多证,没有过硬的关系自然是办不了,很多人也就冒着风险,想方设法躲开沿途关卡上的检查站,没查着就赚,查着了自认倒霉。也有胆子更大的,直接进入山里的林场,偷砍偷伐树木,只要不被抓着,那赚的自然就嗨了。

    这次吴新和芈璐她哥刚好被检查站逮了个正着,木材被没收,一分钱没捞着,投入的成本还打了水漂。她哥的人缘少,只能靠着吴新,赔了本当然不敢跟吴新发火,但心里的火气总得要出,芈璐便受了他的窝囊气。

    白邙静静地听芈璐讲完,想想她的难处,不再提她早点退婚的事,便说了自己这段时间的情况,并从裤兜里掏出钱给她看。

    芈璐心里很为他高兴,认为比她哥做木材生意挣的不少,而且是就地取材,既不投入成本又没啥子风险。她把身子往上直了直,额头贴着白邙的左脸,反手又摸着右脸,说:“哥,你等我一段时间,反正我跟他已撂出退婚的话哒,他当真不当真是他的事儿,等我妈出了院,我也跟她商量商量,她也不喜欢吴新。”

    白邙把拿出的钱递给芈璐,说让她给母亲治病,芈璐坚决不要,说:“我妈住院,运输公司给了钱,也用不着我们拿,再说,本来我不挣钱,拿出恁么多来,他们就得疑神疑鬼的,花钱还讨个冤家!”

    白邙想想也是,但又数了一百,说让她看着给自己买点东西或者吃的。

    芈璐还是不肯,他又减到了五十,芈璐仍是坚决拒了,说:“哥,你这番心意已让我领情不起了。”

    白邙有些急,道:“啥子话,我两个还领情不领情的嗦?”

    芈璐很是感动,动情地说:“哥,我说错哒,其实我心里还是喜欢的,只是这钱我眼前不能拿,拿了反觉得我两个不是真感情了,将来我两个真成了,你拿多少我要多少,不但心里没坎,还高兴呢,是不,哥?”

    白邙倒不是如何是好了,想想就把钱又装回裤兜,一时无话。芈璐抬头亲了他脸颊一口,甜笑着横坐在他两腿间,身子斜倒进他的臂弯里,手指了指对面的山,问:“哥,你说那是啥?”

    白邙不知她是何意,说:“山啊,叫尖峰寺。”

    芈璐又问:“那边呢?”

    白邙不明所以,茫然问道:“哪边?”

    芈璐说:“山那边呢?”

    白邙说:“还是山。”

    芈璐追问:“那山那边呢?”

    白邙说:“应该还是山。”

    芈璐叹口气,说:“啷个全是山啰?这么多山,简直就象一个圈,我们就在圈里来来回回的,一辈子都出不去哒!”

    白邙往上抬了抬臂肘,回想起上学时掌握的一些地理知识,接口道:“妹儿,其实这个世界,除了山,还有平原,我知道的就有长江中下游平原,我们应该是在长江的上游,所以,出了山,就是平原大坝了。”

    芈璐凝望远处,向往道:“要是能走出去多好,一辈子在山里转过来转过去的,总觉得憋得慌。”

    白邙略有所思,道:“妹儿,我两个出去,要不要得?”

    芈璐嘻道:“去哪哈儿?”

    白邙问:“你想去哪哈儿?”

    芈璐神往地说:“最想去的是BJ,想看看天安门,上海也行,听说那边的好东西特别多,还可以看到海。”

    白邙说:“其实也可以去深圳,我有几个同学就过去哒,有的还是住镇上有工作的,那边好几年前就是特区,听说发展好快,几十层的高楼大厦多的是,而且挣钱也容易,你想不想去?”

    芈璐心里一喜,顺口说道:“想。”接着又神色黯然下来,说:“可是我去做啥子呢?你读的书多,脑壳灵光,我除了喂猪弄饭做家务,啥子都不会,去哒啷个生活呢?”

    白邙说:“你啥子都不做,我两个在一起,我出去挣钱,你就在屋头弄饭洗衣服。有空闲时间,就一起去街上逛,还有电影院,我们也去看电影。”

    芈璐被他说得心里痒,问:“真的呀?真要出去就好哒哈。”

    白邙看着芈璐的脸,认真道:“其实我早就想出去闯一闯,让我一辈子在这个山里头蜷着,总不甘心。”

    芈璐说:“我没敢恁个想,再说,想也是白想,反而想得脑壳痛,你真的要出去?”

    白邙抬起头,看向尖峰寺山,笃定地说:“肯定要出去,哪怕是逛一圈儿这辈子也想得过哒,璐妹儿,你跟我一起出去吧。”

    芈璐却叹起气来,说:“我倒是想,那些人我见着就烦,可是,我要走哒,我妈啷个办?本来就一身病,眼前又恁个样子。”

    白邙说:“不是有你爸你哥嘛。”

    芈璐说:“他们?老汉儿哪晓得体贴人,我哥不让她怄气就烧高香哒,还指望他们照看?”说着,眼睛就有些泛红了。

    白邙亲了一下她的额头,安慰道:“往后会好的,不还有我嘛!”

    芈璐伸手摸挲着白邙的脸,摇了摇头,皱着眉结说:“吴家的麻缠还不晓得啷个办呢,往后啷个结果,我想起都怕!”说着又深叹一声,“你要真出去,也好,等你落住了脚哒,我也把妈安顿好,到时我就来找你。”

    白邙抓住芈璐摸挲他的手,说:“我出去,留下你一个人,那你不更孤掌难鸣哒?”

    芈璐又引出心事来,只顾捻着白邙的指头,没有回答。

    这时,河对面山上传来一阵沙哑却又动情的山歌,白邙没有在意,盯着芈璐的眼睛,问:“你说是不是?”

    芈璐答非所问的说:“哥,你听。”

    白邙问:“听啥?”

    芈璐指了指对面的山,白邙也注意地听了起来,对面山上的歌声更加响亮:

    哥哥我要出四川

    情妹妹她来送我

    一直送到船码头

    妹妹拉着我的手

    坐船哥要坐船里

    千万不要坐船头

    船头风大浪又急

    莫把哥哥卷下河

    走路哥要走大路

    千万不要走小路

    小路上的贼娃多

    莫让哥哥受折磨

    ......

    白邙望着对山听着,猛一转头,发现芈璐脸色发痴,流淌下两行热泪,他一把揽起她的头,紧贴着自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