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那边呢

第九章

    第二天一早,白邙往山了挑了一挑拌过粪底的灰,趁着吃早饭的时机,端着碗把父母和哥嫂叫到门口地坝里,一边吃饭一边把编竹筐卖和收购桔子的事跟他们讲了。

    他到没完全道出与许波商量的细节实情,怕他们嘴不严实,走了风漏了气。

    嫂子见有钱赚,一脸高兴,满口答应要参与。哥哥却说打砖每天也能挣三四块钱,又简单又有准数,不想搅和。

    嫂子就用筷子敲了敲碗沿,朝哥哥一顿数落:“看你那点德行!弟娃儿好不容易弄到恁么个机会,你不晓得珍惜,你打砖哪天超过四块的,编竹筐那又多难?一天编它五到十个不跟耍一样,一天比你三五天挣的多,还坐在屋头不晒太阳,你打砖就那么三块多钱,成天还晒得油黑油黑的,真是狗子坐撮箕不识抬举。”

    哥哥当即就被训蔫了头,只顾扒碗吃饭,白邙看了看他,无奈地笑了,说:“你们看吧,想弄就按我说的办,不想也不勉强,反正我从中不赚你们一分钱。哥要怕麻烦,就跟老汉儿两个在屋头编竹筐,妈和嫂子要愿意,提前忙完家务,就跟我在收购点,按要求挑桔子分装,按每天五块给你们算工钱。”

    母亲插话道:“哪个要你给我开工钱,开再多,还不是装到一起?”

    嫂子接口道:“各是各嘛,弟娃儿是想把账弄清白一些,到时哪哈儿赚得多,哪哈儿赚得少,心里有个数,才晓得啷个取多补少嘛。”

    白邙心里明白,她真正在乎的,是那每天的五块钱,便只是笑笑,也不跟话。

    父亲虽然对挣钱比较支持,却担心时间一长耽误了农活,马上就要整地挑灰点麦子,满坡的蕃苕等着挖,地里的花生也要扯,睁眼就是活儿。

    白邙有自己打算,编竹筐只需十来天时间,收购又不是成天到晚都陷在那里,一早一晚还可以忙活一下家里,农活耽误不到哪里去。再找周围团转的人户,各家一天抽空编几个,完全能紧着自己用,实在不行,跟下队关系比较好的,把他们也发动起来篇,父兄两个也可以抽出时间把当紧的农活忙一忙。收购的事情自己全包,顶多找两个有力气的,帮着搬运装车,母亲和嫂子帮着分拣,再趁卖桔子的等着结账时,临时拉着打个帮手,不用付工钱,他们也不会不乐意,毕竟都想把钱尽快拿到手里。

    五个人边吃边计划,安排停当,饭早已吃完,便各自高兴地拿着碗筷进屋。

    父亲撂下碗筷就挑了一大挑灰上山,整一块地又回家挑一挑,紧着时间把农活往前赶。

    母亲叮叮咣咣地洗完锅碗,就打扫房屋,准备一天的猪食。

    哥哥本想要去砖场,却被嫂子摁在了家里,催逼着巴不得一天把往后几天的农活都干完。

    白邙也按父亲的指点,挑了几挑灰,又把水缸装满,看看日头快到顶了,就背着芈幺爸两口子偷花生时的背篓,往芈家湾走去。

    他已经知道芈幺爸一家这两年灾祸不断,日子过的恓惶得很,去年刮大风,他家的墙被刮倒了一面,屋顶也塌了,砌墙修屋顶借的钱还没还清,儿子在砍柴时,从悬崖摔到河沟里,断了一条腿,一圈猪不知得了啥病,打针喂药花了不少钱,不到两个月却全死了,两个女儿读书的钱也是东拼西借,才勉强凑上一个学期费用。

    上次偷白邙家的花生,被抓了个正着,两口子臊得不敢见他,他虽是对此绝口没提,却觉得好象做了件错事,对两口子心里满是愧疚,总想找机会帮衬帮衬,便趁机让他们也编一些竹筐卖,挣一点是一点,总比挣不到强。

    白邙到时,他们家大张着门,却没见到人,便喊了声芈幺爸。张眼扫了一下屋子,真是没啥东西,心里倒升出一丝同情。

    芈幺婶正在猪圈里往茅坑里起猪粪,听到喊声随口问了句:“是哪个?”便出来看,一见白邙,满脸的不自在。

    白邙放下背篓,说:“早就想给你们送来的,总有些杂事给缠着,耽搁恁个长时间。”

    芈幺婶尴尬地说:“说过不要了的嘛。”想起白邙给他们两口子确实留了脸,真心感激地又说:“那事儿我们不对,劳慰你没张扬出去,给我们保了个面子!”

    白邙掏出二十块钱递给她,说:“唉,莫说那些,我年轻经历少,当时做得欠考虑,你们莫见怪哈。”

    芈幺婶双手直搓大腿,却不接钱,说:“你恁是做麽子?”

    白邙说:“一点意思,莫嫌少哈。”

    芈幺婶嘴里连说:“那啷个要得,那啷个要得,要不得嘛。”到底还是伸手接过了钱,转身要给白邙烧水泡茶煮鸡蛋。

    白邙着力止住她,说:“莫麻烦哒,芈幺爸来?”

    芈幺婶还要做势去灶屋,被白邙拉住,便停下来,擦了擦手,说:“他忙完活路就去石灰窑子挑石头去哒,说是挑一百斤一角钱,他一挑能挑一百六七呢。”说着红了眼睛,又叹了口气,“只是人太累哒,我真怕他有个闪失!”

    白邙连忙说明来意,让他们抽空编五十来个竹筐,样子这两天给他们送过来,照着编就行,每个一块八,下周三送到津关桥头收桔子的地方,送到就把钱结了。他本想按两块给他们结,但怕其他人知道他反倒挣不到钱了,再说今天已经给了她二十块,算下来也没亏他们。

    芈幺婶自是满心欢喜地答应,不住口地说些感激话,正当白邙要走时,她却说:“邙娃儿,你晓得不?”

    白邙不解:“嗯,啥子事儿?”

    芈幺婶告诉他:“芈璐她妈被车撞哒。”

    白邙说:“我晓得呀。”

    芈幺婶说:“昨天她妈已经出院回来哒。”

    白邙心想,前几天刚看过她妈,身子还虚弱得很,咋这么快就回来了?

    芈幺婶告诉他,自从拿到运输公司的赔偿款后,芈璐她哥就催着要让母亲出院,说住在医院里也不过是吃药打针,抄下处方就在卫生院治,还可以省下住院费,其实他是怕把钱花多了。他妈还没回来,就已经找人看了屋基地势,张罗着要砌新屋,想早点结婚娶媳妇。芈璐跟她谈起就掉眼泪,说啷个摊上恁么一个哥,光想着媳妇,连妈的死活都不顾。

    白邙听了,心里暗自叹息,既可怜她妈,又疼惜芈璐,嘴里却说:“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各家都有各家的烦心事儿,别人管不着,也管不了。”

    芈幺婶点点头,说:“是倒也是,璐娃子那个男娃儿也不啷个样,到如今也不来看一眼,你说那一家人真做得出来哈。”这时,一只鸡正从门外进来,芈幺婶嘘一声,扬手把它赶出门外,回头又道:“璐娃子也是命不好,小时她跟你恁个好,要是跟你成了,我看比吴家里要强得多。”

    白邙连忙打断芈幺婶,说:“人的命,天注定,小时候好不一定大了也好,都是各奔各的。吴家里有钱,将来也不是不好过。对了,芈幺婶,上午我还有两个事儿要办,就不跟你多说哒,记得下周送竹筐哈。”

    芈幺婶只得止住了口,说声要得,目送着白邙走了。他有意从芈璐家门口路过,只听得里边有砍猪草的声音,却没见到人,也不好停留,回家吃过午饭,就要骑车去镇供销社找许波,看他是否把竹筐的样品拿回来。

    骑上车,他又觉得天还早,许波不一定回来,就去选定收购地点,昨晚回来他就已经想好,把收购点设在桥头拐弯的乡塑料厂外边,那里与吴家面坊背着一个小山包,免得一抬眼就相互看到。由于芈璐与吴家的婚姻关系还如以往,而且前期吴家因她和自己的传言,导致他家与芈家产生了强烈不满,跟自己也结下了怨仇,现在最主要的是抓住机会多挣点钱,将来芈璐真要与吴家退婚,至少在钱上不底气。

    塑料厂外边恰好有一块空地,原先是进出的大门,平常装卸货也在这里,后来不知啥原因,大门改到厂西头,这边的门也封了,场地就空了下来。

    厂长是他们原来的村书记,很有些头脑,乡政府便聘他在厂里负责经营。不想塑料厂的源材料供应和销路都没打通,技术和设备都比较落后,生意怎么也做不起来,要死不活的开开停停。

    白邙知道父母与老书记在公社大食堂一块共过事,关系处得非常好,他便找到老书记,把要用那块空场地的想法跟他讲了,老书记倒也爽快,当场就答应了,连烟也没抽他一根。

    白邙到场地转了两圈,把过称、记账、结钱、分拣、堆放、装卸的地点在心里默定下来,才跨上自行车,心里一边算计着需要的人手,一边往镇供销社骑去。

    进了收购门市大门,却没见到许波,两个年轻的陌生男人坐在柜台里边,眉飞色舞地聊着什么,不知聊到什么新奇事儿,他进去的时候,两个正前仰后合地夸张大笑。

    见许波进来,俩人强止住笑,用疑问的眼神看他,白邙说要找许波,其中一个说他上午就去了县里,说是中午回来的,到现在也还没回,不晓得到哪里逛去了。

    白邙不认识他俩,就出了门市,想到竹筐样品拿不到,收购的事儿就得卡住,只好一边到街上转悠一边等许波。

    镇上最近几年又增开了一家水泥厂,不大的一个镇子,整天都被烟雾笼罩着。镇子不大,街道逼窄,也没花园,倒有不少人家在楼上伸出的窗台上,用废旧脸盆种了些杂七杂八的花草,花瓣和叶子都蒙着一层灰,只有等到下雨,这些花草才连同整个镇子,被雨水彻底地清洗一遍。

    他漫无目的地转到交通旅社旁边,这里原来是国营饭店,现在已被一个私人老板承包。门口摆着一个音响,正播放着费翔的《冬天里的一把火》,音量开得很大,每当唱到高吭的时候,声音就像把喇叭撕破了似的。

    白邙听得刺耳,就加快脚步想要离开,只见从饭店里出来五六个人,他一眼看出,打前的正是范劲,身后一个小伙子正高声说着:“老子那一劈头(拳头),差点打他个五花二(脑袋开花)。”显然是在吹侃他打架时的厉害。

    白邙听许波说过范劲拉帮结伙,尽做强横霸蛮的事儿,并不想与他牵扯,刚要转身,却被范劲看到了,连连向朝他招手,大喊:“哎,白邙!”身边其他几人也一齐向他看过来。

    白邙见躲闪不掉,只得站住,装着吃惊地说:“范劲,恁个巧嗦,下馆子唛?”

    范劲个子不高,一头长发快披到肩上,大喇喇地敞着胸走近白邙,抬头看他,粗着嗓门说道:“你格老子,早点见到,老子们一起整噻。”

    白邙笑道:“我饭量大得很,不怕把你龟儿整穷嗦?”

    范劲嘁了一声,说:“怕个屌逼哟,老板敢要老子钱唛?”又指了指那几个人,“这些,都是我兄弟伙。”

    白邙开玩笑道:“啷个哟,扯一帮人,想造反嗦?”

    范劲也笑,得意地说:“你格老子嘴恁个臭哦,这个叫拉队伍打天下。你在东里河片儿打听打听,跟我作对的,最终哪个不求老子哎。往后哪个敢欺负你,跟老子说声,保管让他趴地上啃屎!”

    上学时,白邙刚开始跟他确实好过,觉得他很仗义。有一次他还把白邙叫到校外吃炖狗肉,狗是一个父亲在煤厂下矿的同学,用偷来的电雷管,绑一块烧香的骨头,放在狗经常出没的地方,人猫着不动,手里捏了电线和电池,等狗一叼骨头,便一接电,轰地把狗脑袋炸开了。后来他们又到附近的蔗林里偷甘蔗,被恨透了的村民逮住,一个跑回来,请白邙去抢人,白邙就叫了篮球队的几个同学,找到村民,说好说歹才把他们放了。渐渐地,白邙见他惹事生非不务正,就跟他疏远了。再叫他时也不跟去,范劲却对他一如既往的巴贴,也有几分敬畏。毕业后就各走一方,再也没有联系了。

    白邙不再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说:“你龟儿还打天下,跟哪个打?把管好哈,小心这个哟。”说着,用手比划成枪,指向他的胸口。

    范劲有些不高兴,说:“管俅啷个多!”

    白邙便不想再跟他闲侃,简单聊了几句,借口有事,骑车掉头要走,范劲也觉得跟他没啥言语,也不挽留,倒是在他骑了一截后,扯着嗓子,冲他喊了声:“有事找弟兄们哈!”

    回到供销社,许波正从摩托后架上解下竹筐,提着要进门,扭头看见了白邙,又转身迎了几步,把筐扔地上,说:“先拿一个回来,明天他们来看收购场地的时候,还要带几个来。”

    白邙贴近他耳朵,问:“我来你门市有两个男的,不认识,做啥子的?”

    许波哦了一声,横坐在摩托车座子上,一边抽烟一边说:“帮忙的。”

    许波解释,供销社对这次收购非常重视,考虑到桔子收购有时间限制,卖的人肯定多,短期内收几十上百万斤,收购结算装运,既是脑力活又是体力活,收购门市就许波一个,没几个帮手肯定不行,于是就从其它门市临时抽调几个年纪较轻的加强力量,收购结束后又各回各处。

    他告诉白邙,上午跟罐头厂接洽后,津关乡收购的桔子,可以不往供销社运,罐头厂的车直接在那里拉,反正最终要在厂里分级称秤,就省了中间环节,罐头厂采购部负责人已经同意,星期一下午就要来一辆车,就问白邙能确保当天能收多少。

    白邙大约估算,周六日两天,自己和哥嫂家至少三千多斤,周围其他家摘个三五千斤也很轻松,总计七八千斤应该不成问题,足够装一车,如果拉不完,可以先送到供销社,反正都要从供销社走账结钱,别把货散放在露天坝里,还得要人看护。

    他把能凑出来的本钱也摆了出来,自己手头存有五百多,母亲那里也拿得出来二三百块,从其他熟人那里借个二三百,凑一千块钱应该不难。如果周一拉的桔子能结帐,加上自家卖桔子的钱,至少能凑到一千五左右。每天收五千斤,当天就可以结钱。

    许波说他也能找出一千五左右,三千多,一天收购一万斤的钱基本上是够了。另外,竹筐要多编一些,供销社这边也需要得多,他明天也要找人提前编织,让白邙尽量找人多编些。

    两人又合计了一些其它细节,白邙就急着要走,便把竹筐往后架上绑。

    许波看了看自行车,说:“自行车狗日的还是有点慢,我们单位老席原来有辆嘉陵五零摩托,说是烧了缸,又换了辆一二五的,说,一百五就要卖,我看看他卖哒没得,不行我出面把它买过来,修好了也能骑个几年,比骑自行车还是要跑得快跑得远些。”

    白邙倒也动心,只觉得现在正是用钱的时候,便有些犹豫。

    许波说:“先欠几天,收完桔子再给他不迟。你莫管哒,如果没卖,我先就买过来修好,你下次来的时候就直接骑了。”

    白邙想想也好,便答应下来,绑好竹筐,满脸喜色地骑车走了。

    回到津关存完车,太阳早已偏西,过小河时,正要从西岸的石阶上下去,却听到下边有人提到他的名字,声音很很熟,却又听不清是谁,心里咯噔一下,便停住脚步张耳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