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那边呢

第十二章

    接下来五六天,白邙的收购量明显减少,先前每天能收一万五六千斤,现在只能收到一万一二,尤其吴新他们开始收购的头两天,他竟只收到九千来斤,嘴里虽然不说,心里却是不爽。

    吴新他们尽管场面铺得比较大,收购量却也没涨多少,头两三天倒收到七八千斤,后来慢慢减少了,一天基本保持在四五千斤,两人尽管贪心不足,却又想到每天也能赚百十来块钱,好歹也赚得不算太少,一时也不再想七弄八折腾别的。但看到白邙那边比自己收的多,本来就恼他,心里的嫉恨便一天更甚一天。

    其实,他们所处的位置非常好,公路那头的山势相对较缓,种桔子的人家也多,他们又卡在桥头,好多卖桔子的都要从吴家面坊路过。开始那两天,那些路过的并不知道有两家在收购,再加上桥头拐弯的山梁挡住了桥和整个这边的视线,便以为就只有吴新两个在收,就晕头晕脑地卖给了他们。

    也有人知道白邙的收购点,但开始被吴新他们给出的价格迷惑了,人家一级品给出了三毛六,而白邙这边再好的桔子也只有三毛三,总觉得自己的桔子一级品看上去并不少,显然那边的价钱更诱人一些。虽然比供销社的要少两分,但他们认为他能收购,说明人家跟供销的人熟,再说还要运输什么的,赚两分钱也合情合理。

    不是没人试过到供销社去卖,但卖了几次就不去了。因为他们也在算账,同样一百斤桔子,在白邙这边一口价能卖三十三块钱,到供销社去卖基本跟他这里差不多,有时三级品多了,反而比这里卖的少。

    既然白邙收的跟供销社的拢起来算基本一样,吴新他们收购价格比供销社的还要少两分,干嘛要卖给他们呢?因此,试过供销社和吴新他们两个地方后,大多数掌握情况的还是把桔子卖给了白邙。

    这样一来,吴新两个就只能收些不明究里,或者是碍于情面的卖来的桔子。也有铁了心不想卖给他们,却又要顾忌面子,便用麻袋装了,路过问起时只答说是蕃苕什么的,糊弄几句紧赶几步就到了白邙的收购点。

    又过了两天,白邙收购的量又逐渐上来,每天能够维持在一万三四千斤,而吴新他们却又进一步下降到只有两三千斤,两人就开始沉不住气了,却又想不出个究竟来,一边谎说白邙老是整称,一边跑到公路上,生拉硬拽地把背挑桔子的往他们收购点扯。

    白邙嫂子本就是个嘴快话多的人,见从桥头过的就问那边的情况,听到吴新他们造谣说他们整称,就气得满脸怒气,嘴不饶人地骂:“那些狗日的嚼牙腮的,放他妈的臭狗屁,他们格老子心肺烂成哒水,调羹都舀不起来,还他妈的偷屎婆打喷嚏,满嘴吐粪,自己屁股夹一大砣屎,还格老子说别个裤裆里不干净!”

    白邙虽然听得脸上不好意思,心里却是解恨,便底十足地对卖桔子的说:“你们要不信,先在各人屋头称好,差多差少,心里有数,实在不相信,就借附近孰人家的称,再过一过,但凡有个缺斤短两的,我给你们双倍的钱。”

    对方却怕生出是非,直怪自己嘴巴不牢,也知道白邙他们虽是做生意,但终归还是比吴新两个厚道,便尬笑连连的说道:“别人信不过,你们那还能信不过?称多少就是多少,没得二话!”说着等白邙称完称,就帮着一起分拣装筐,无论嫂子再怎么骂,只是闭口不言,一声没吭。

    对方走后,嫂子仍还胸怀气愤,朝桥头方向狠唾一口,对白邙说:“啷个样,我就晓得他们肯定要作妖作怪的,这不开始哒?”

    白邙不想跟嫂子理论,只说:“身正不怕影子歪,只要行得端走得正,我怕他歪门斜道的嗦!”

    嫂子说:“你死鸭子嘴硬嘛,火落到脚背上你才晓得疼的!”

    白邙听得厌烦,看看目前没人来,就找个借口想要离开,刚一动步,又来几个,嫂子很是不解,问:“哎,你说啷个他们不来就不来,一来就一伙一伙的来呢,属羊的唛,要一群一群地往一处打堆?”

    白邙停步返回,说:“你出门不也喜欢邀三伙四的嘛,跑啷个远的路,一个人清风雅静的,越走越没劲儿噻,结伙搭伴的一起走,有说有笑的,就是累也觉不出累来。”

    嫂子拂了拂地秤上的几片桔子叶,点头说道:“你恁个一说,也是哈!倒也不错,忙一阵儿歇一阵儿,中间还能喘口气儿。”

    几个人当中有一个看来跟嫂子很熟,担子还没放平稳,就跟嫂子开起玩笑:“哟呵,跟小叔子亲热哈!”

    嫂子也不示弱,捡起地上一块泥块朝他掷去,笑道:“亲热啷个嘛,大天白日下边,说的都是正经话,哪像你们屋头,跟你兄弟媳妇一起,悄悄眯眯的钻树林子,磨角擦痒的那才叫亲热呢!”

    其他几个听了,都哈哈大笑,那男人虽喜欢开玩笑,但明显不如白邙嫂子嘴巴利索,只是干笑道:“格老子,嘴巴跟放火炮儿一样。”

    说笑间,称完称,几个人又帮着分拣了桔子,逐个结了钱就一起相跟着离开,开玩笑的那个男人没占到便易,很不服气,走的时候又对着嫂子说了句:“走哒哈,跟你小叔子找个地方,悄悄眯眯的搞会儿啰!”

    嫂子顺嘴就来,说:“你屋头才恁个哈,得空儿大伯子哥找到兄弟媳妇一起搞,难怪她屋头那几个娃儿,一个个长的跟你像一个巴掌拍下来的,周围团转老听到你们哼呀直叫唤,浑身都起鸡皮疙瘩!”

    大家又一起哄笑起来,白邙也不由得跟着绷住嘴笑了,想想嫂子说那场面,就又挂念起芈璐,想像她那张俊俏的脸,在那一背桔子的重压下,会是怎样一幅愁苦的模样,免不得暗自叹息,抬腕看了看手表,时间已经不早,拉桔子的车该快到了,就让嫂子收拾收拾,准备收摊回家。

    嫂子转身到堆放桔子的地方,从竹筐上取下她的外衣,张着胳膊往身上穿。

    白邙正要搬地秤到熟人家寄存,刚弯腰抓地秤地盘时,吴新骑着摩托,后边载着芈福,一阵风似的从桥头那边急驰而来,刚到白邙的收购点,吴新一扬手,一颗石籽儿就朝白邙飞来。

    恰巧白邙提起了地秤,石籽儿没打着他,却击中了地秤的底盘,发出当的一响,白邙当时一怔,抬头就看见了吴新两个,随手就丢下地秤,起步要追。

    吴新却在前边不远处嗞地刹住车,再一加油门轰地调转车头,扭脸正对着他,挑衅的眼色直往白邙身上扫。

    白邙也站住了脚,也死盯住吴新,狠声问道:“打人嗦?”

    吴新鄙笑道:“啷个,你想打哪个唛?”

    白邙眼里冒火,转身想找刚才的石籽儿,由于公路是碎石路,在汽车轮胎的辗压下,溅到路边的石籽儿很多,白邙一时也分不清打他的是哪一颗,找不到把柄,心里就有些泄气,扭转身回道:“哪个皮子发痒,哪个就找打!”

    嫂子刚套上衣服,一见这个阵势,赶紧过来,看看白邙,又看看吴新两个,问:“啷个回事儿来?”

    吴新仍旧扫着白邙,嘁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地挑衅道:“你看哪个皮子发痒来?”

    白邙也鄙咦地说:“锤子个用,有本事明刀明枪的来!”说着就要往吴新他们走去。

    嫂子见状,一把拦住白邙,又用身子挡住他,板着脸大声吼喊道:“弟娃儿,莫冲动哈!”

    她早已看出两人来得不善,又见芈福身强体壮,四肢发达,吴新虽然个头不高,却浑身透着一股蛮劲,白邙就一个人,两拳难敌四手,自己又一个妇道人家,三下两下就会被扒拉到一边儿,根本帮不上忙,便担心白邙莽撞吃亏。又怕他脑子一热,拼了命地往死里打,真把那俩打成啥样了,是他主动冲上去的,说起理来不占上风,怎么也得赔他俩一大砣钱,如果他们再借势一倒,躺地上耍起赖来,一会儿说这里伤了,一会又说那里痛了,白邙更要被磨缠得死死的。

    吴新见白邙怒气冲冲的要往他窜,也把腿一撇下了摩托,手里提着摩托车粗大的链子锁,斜站在车旁。

    芈福冷不丁一个人叉腿骑在车上,也没注意,一时摇晃不定,赶紧蹦跳几下,躬身向前抓了握把,才把车稳住。

    白邙被嫂子一喝,脑子倒也冷静多了,虽然作势还要往前,力气并不太大。嫂子退了两步,紧抓着他的衣服,不让他走,紧嗓急声地说:“跟他们,你值得唛?”

    此时,芈福也支稳摩托,从车头绕过,双臂往胸前一抱,劈开腿横在吴新身边。

    白邙还是余怒中烧,更不想输了阵势,虽然镇定了许多,还是转身从堆桔子的地方,将一根扁担抄在手里,又走了过来。

    嫂子抓住扁担,急得嗓子都有些发哑,央求地说:“弟娃儿,不听我的话,要吃亏的哟,妈老汉还在屋头等我们,你头脑一冲倒是容易,到头来害哒哪个?”

    吴新一只手里甩着锁链,轻蔑地看着白邙和嫂子两个,另一只手从兜里掏出烟盒,往芈福面前一伸,芈福抽出两支,先塞进吴新嘴里一支,自己叼着一支,拿出打火机给都给点着,嗞嗞地吸着,喷出的浓烟从两人的头上袭过。见白邙手里抄了家伙,两人心里还是有些怯了胆子。

    白邙被嫂子一说,也动了心思,真要捅出漏子,自己也确实会摊上麻烦,父母肯定会火烧火燎的。可是那俩今天明明是专来找自己搞事儿的,要不灭了两人的威风,反觉得他们得了胜,往后更要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心里虽然暗自揣摸,脚步却没停下,仍然不顾嫂子的阻拦,执意要往吴新两个冲去。

    嫂子确实是害怕了,虽然平常说话夹枪带棒的不输任何人,但遇到这种喊打喊杀的真要动手,也吓得胆颤心惊的受不了,竟让她急得口不择言:“弟娃儿,听我的哈,你别个的面子不给,给璐娃一个面子,要得不,咹?”

    她知道白邙与芈璐从小就耍得来,前段时间要不是两个暗中相好,哪来那些闲言碎语,所谓无风不起浪,以为只要提出芈璐,白邙肯定会有所顾忌,毕竟对面还有一个芈福呢。

    芈福和吴新离叔嫂两人并不远,自然听得真切,芈福听了白邙嫂子的话,就不自在起来,转头看了看吴新。

    吴新正把烟头往地上吐,烟头粘在唇上没吐掉,火星子却从脖颈落到了前襟,急忙用手直拍打。

    白邙听嫂子提起芈璐,刚才慢慢揠下去的怒火,又腾地冲了起来,咬着牙狠声道:“狗日的,看老子今天啷个揙他!”说着就梗着脖子,剑眉倒竖,一把推开嫂子,扬起扁担,大步朝吴新两人迈去。

    吴新强自镇定,撤脚站成弓步,甩着胳膊把链子锁在头顶挥舞,嘴里喊着:“你来,你来!”声音有些发颤。

    芈福虽然身高马大,看上去很唬人,也只是在自家窝里狠,出门却是个胆小怕事的,一见白邙怒威逼人的走来,早已露了怯,身不由己地后退了几步,想抓个东西在手里,路上除了碎石籽,一时又找不着可防身的物件,眼睛又直溜着白邙。

    白邙一言不发,不快不慢地稳步走去,快到时,抡起扁担就向吴新的脑袋横扫过去。

    吴新虽是脾气火爆,却并非胆包天的人,他本以为白邙不过是拿腔作势地吓唬人,哪知道白邙动了真火,抄东西就把人往死里打,也吓得面如土色,手里的链子锁不如扁担长,根本够不着对方,白邙手里的扁担呼地扫来时,便不由自主地闪身往后就跳,嘴里犹自叫着:“嗨,狗日的,真打哈!嗨,狗日的!”

    嫂子已被吓得面青面黑,想靠近白邙,夺下他手里的扁担,却见他把扁担舞得溜圆,根本不敢靠拢,只是随着扁担的起落,身子一进一退地伸缩,嘴也不再利索,只嘶哑着声音喊:“哎,弟娃儿,邙娃子,邙娃子,弟娃儿!”

    芈福双腿发软,只觉得抡向吴新的扁担正往自己打来,紧缩着脖子往后又退,嘴里也喊:“真打呀,打不得哈!”

    白邙向前近逼一步,手里的扁担跟着就反扫过去,张口直骂:“妈那个逼,打死老子抵命!”

    吴新一边退,一边本能地拿链锁抵挡,正撞着白邙抡来的扁担头,链子嚓地绕在了上边,锁头本来捏在他手里,不想扁担力道太猛,链子锁从他手上直接就给撸飞了,这一下真把他吓破了胆,再也顾不得颜面,连摩托车也不管,径直往后就跑,差点给路上的一块石头拌了一跤,还没站稳,就撞在芈福的身上,嘴里只是叫唤:“狗日的,狗日的耶!”

    芈福搀了吴新一把,撒腿又跑,叫着吴新:“快快,快点跑!”

    嫂子头发都散了,眼巴巴地往四周扫寻,希望找到一个人帮着阻止,却一个人也没发现,只得顿足拍手,费精费神的呼喊:“弟娃儿咧,活仙人哪,打不得哒,要出人命的呀!”

    其实白邙自己心里有数,他并没有丧失理智,也不是鲁莽冲动,挥舞扁担的时候,已经拿捏好了分寸,看上去是要把人往死里打,只不过是显出杀人要命的气势,并没有真的打上,把扁担稍稍往后拉了点距离,要不然,头一下就能扫到吴新。

    见两人落荒而逃,白邙作势要追,只听身后汽车喇叭嘟的长鸣起来,把他吓了一大跳,回头看时,却是拉桔子的货车。

    嫂子如遇救星,赶紧跑去找司机,又回头喊白邙:“弟娃儿,莫撵哒,车子来哒!”

    白邙见吴新两个已经跑远,便不再追,只冲他们喊了一声:“有狗胆的莫跑!”转身回来,从包里拿出一包烟甩给司机,就开始往车上装桔子。

    司机接了烟,并没有抽,而是问起刚才的情况。

    嫂子这时的嘴又利索起来,给司机绘声绘色地讲起刚才的经过,末了又说:“哎呀,吓得我现在还脚耙手软的,我可真搬不动。”

    白邙边搬桔筐边头也不回地说:“搬不动就不搬噻,也没得哪个非逼着你。”

    司机边听嫂子絮叨,边从烟盒抽出一支烟吸着,不时拿眼瞟白邙,听嫂子说完,就爬进车厢,拍拍正抱着桔筐的白邙后背,说:“看不出来耶,你竟冲得刚硬刚硬的哈!”说着,让白邙下车往上递,他在上边码。

    嫂子看白邙跳下车,瞭了周围一遍,对白邙说:“哎,你莫光顾着搬,警醒哈,当心他们过来捎你的后手(暗中下手)哦!”

    白邙把桔筐往车上送,嘴里应道:“晓得呀。”

    嫂子的担心不无道理。吴新两人跑了一阵,见白邙没追,停下脚步,喘息了一阵,扑扑直跳的胸口慢慢平缓下来,就往白邙这边观望,见他正在装车,估计不会再追赶,就小心翼翼地往摩托车处探,看白邙没理他们,就壮着胆子骑上摩托,忽地拐过桥头,下车丢下芈福,直接冲进面坊。

    父亲吴大成正拿一张捆面纸,比划着切堆在面板上刚晒干的面条,哥哥把切好的面往台秤上抓,将称好重量的面随下面垫着面纸一起兜起,卷裹几下码到母亲面前的案子上,她正用浆糊将一捆捆称好的面粘好。

    见吴新进来时冲得急,都抬眼瞟他,母亲嗔道:“冲军唛?”

    吴新把刚才的事儿添油加醋地诉说一番,想让父兄两个帮他理论,最好将白邙狠打一顿。

    哥哥本来与他不和,不达理。

    母亲倒是心疼幺儿,停了手里的活,打量着他,问:“打你哪哈哒,你啷个跟那个恶人收的扯?”

    吴新说哪儿都没打到,皮都没沾着,只是丢了面子所不顺。

    父亲听了,张口就骂:“面子你妈个屌,一天到晚弹筋磨骨,你不背几回时(倒几次霉)不得安心。”他知道白邙并不是个善茬,吴新又是主动挑衅,便没有好气。

    哥哥反希望弟弟吃点亏,磨磨他那火脾气,说道:“你两个守着生意不做,跑那哈儿去逗猫惹捎。哦,搞不平就想起我们哒,我们忙的时候你啷个不搭把手?”

    母亲到底还是向着幺儿,说:“老话讲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不帮他不说,还数落,你去看看要不得唛?”

    父亲骂归骂,但毕竟亲疏有别,也让大儿去看看,真要不太过分,那也不能轻饶放过。

    哥哥嘴里尽管嘟哝,还是老不情愿地拍了拍手上的面灰,跟着吴新就拐过桥头,却见收购点空无一人,白邙装完车,骑着摩托已经走了,嫂子也寄存完东西爬到半坡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