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那边呢

第十一章

    第二天上午,卖桔子的反倒没有昨天多,大都是本生产队和下队明天没摘完的,总共只收了不到四千斤。其它生产队或临村的都是昨天才得到消息,上午正赶着在家摘呢。

    竹筐倒送来不少,除去用的,竟还剩一百二十多个,连同带话的说中午还要送来六七十个。仅本队就有十一户人家在编,一天下来至少也有一百五六十个,下队芈家湾的倒没人跟白邙说要编了卖给他,却把编好的交给芈幺爸,由他代卖。芈幺爸考虑到是本姓人家,都沾亲带故的也不好拒绝,送来时白邙也没说什么,送多少要多少,他倒也愿意落得送个人情,因此,他送来的也是一次多过一次,上次就送来了七个五个。这样一下来,光今天就得剩下二百多个。

    白邙估计下午最多只能再收五六千斤,于是就留下自己够用的竹筐,将其余的一百来个,找一辆到镇上拉运水泥的熟车,表示点钱顺路就拉到了供销社。

    供销社今天收的多昨天翻了好几倍,一午就有八千多斤,而竹筐却差了不少。

    见白邙送来竹筐,许波高兴得不得了,说:“哎呀,你格老子硬是懂我哈,我正后背痒,你就把痒痒耙递过来哒!”说着就张罗着卸车。

    白邙一边解绳子,一边开玩笑地说:“后背痒还用我,日杂门市啷个近。”

    许波见白邙拿他和女朋友开涮,伸拳就捶了过去,说:“卸车你就莫管哒,先去结账,这哈我点个数,呆会儿我也给你开个票,一起结。”

    白邙显然被许波捶得不轻,咧了咧嘴,说:“龟儿的,你格老子轻点噻。点俅个啥子数哦,一百一十个,我早点好了的,一会儿你再对一哈就行哒嘛。”

    于是两人进了门市,白邙拿了取款单,桔子共计卖了5790.24元,连同今天的竹筐共卖了856元,再看看桔子等级,一级品高达九千多斤,三级品才一千多斤,又从兜里掏出抄写的昨天的总账,收桔子共计需要付出5398.14元,共赚了409.1元,平均一斤赚了两分半,竟只有许波原先说的每斤要赚五分的一半,虽说就一天时间,也算赚了不少,但与预计的还是差距不小,尽管心里还是喜悦,但不也免遗憾。

    相比之下,父亲编织竹筐倒挣了294块,将近三百,其它的每个赚两角,挣了56.2元。

    许波却说,那是因为第一天,不好操作,往后白邙收上来的就要跟供销社收的混在一起,再交上去就没有三级品,二级品也要达到百分之八十以上。

    白邙不解,许波解释说,我们收的时候,按一二三级各三分之一,卡得比较严,把你的二级品混到一级品里也显不出来,三级品掺到二级品里也没问题,虽说平均每斤要赚五分可能不行,但至少要赚到四分。还有,让白邙过称的时候,每次把秤杆抬高点,每次少称个斤把两斤,再抛出点水分和损耗,也差不多能赚到五分左右。

    白邙就说,都是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再说农民也不容易,既整他们的称又抛水分,良心上过不去,他不想干,钱能挣就挣,挣钱骂的事儿还是不干的好。

    许波也没法,他知道白邙的生性,就不勉强,只能随他。

    白邙惦记着收购点的事儿,不想耽搁太久,就取了钱,把昨天抄下的账给许波,许波不接,就往他一扔,骑着摩托返回了津关。

    中行和下午反倒比上午收得多一些,共收了六千多斤,下班之前,运输桔子的车就到了,就赶着装车,就按跟许波的约定,送到供销社,全部交给他去办理了。

    经过连续两天的收购,白邙也在摸索总结,收工之前,把要办的每件事都作了一番梳理,逐一交待完毕,安排布置比头天就从容多了,也不象头天的忙乱无序。再加上当天收购的桔子,基本都是现钱现货,晚上就不用再算账结钱,回家把昨天上下两个队的桔子钱和竹筐钱都交付利索,大家也都各自满意,夸了些白邙讲信用的话,搭讪几句家常就兴高采烈地走了。

    到第三天,卖桔子的又多了起来,收购量又大了,由于有了前两天的经验,反而有条不紊,不紧不慢起来,白邙照例把多余的竹筐在中午之前运往供销社,还按照许波的要求,捎带着把上午收购的桔子也送上去,下午便更加得心应手。一天下来又收了一万五千多斤。

    再结账时,许波真就把所收的桔子几乎全按二级品以上算了,三级品也不有没有,但占比完全可以忽略不计,这还是白邙提出要避嫌,钱少赚点可以,免得让人看出其中的猫腻,抓住把柄作文章。因此,虽然没有达到每斤五分钱的赚头,但也有四分半左右,一天算下来,有五六百多块的毛收入,白邙许波也都高兴。

    他们还对按等级分拣的工作做了一些变动,将原来严格按大小品相二二一比例分拣调整为七二一的比例,送到供销社后,由许波安排与其它收购的桔子进行掺和。竹筐有剩下的也都全送到供销社,如果白邙因收购量增加导致竹筐不够时,也可以用背篓、箩筐装着送上去。

    这样便使白邙的收购工作大大降低了强度,只需要两个人就完全可以了,于是就让母亲或者嫂子回去一个好照看家里,处理家务。

    白邙本来希望嫂子回去,当母亲对自己的儿子还是要经心一些,但嫂子却不干,说自己年轻,收桔子需要体力,万一有个急事跑起来也腿脚轻快,便把她家的家务一股脑全拜托给了母亲,连这几天吃饭也是拥在父母家里,虽然儿子媳妇结婚后就已经分家门立家户,但毕竟还是自己的亲骨肉,作父母的当然不好意思见外,嫂子也乐得挣工钱,既不做家务,还省了不少的开销。

    白邙心里也清楚嫂子那点小心眼,要不顺她的意就必定惹得她作精作怪,因此就只好安排母亲回去,母亲本就对家里一大群畜生放心不下,倒也痛快答应,乐颠颠地离开了。

    到第五天,虽然竹筐编织量增长较快,桔子的收购量还与前一天基本持平,白邙反而有些闲了,一闲下来脑子里就难免要想七想八的,这一想他还真就发现了一个问题,上下两个生产队的桔子基本卖完了,唯独不见芈璐家来卖。

    白邙很是纳闷,难道他们家的桔子树都砍了,没有桔子卖,还是她母亲伤病在家,被其它紧急事儿缠住了顾不过来,没时间摘?也不可能啊,这几天好象都见到过她哥芈福从眼前晃过,有一次还跟吴新一起从他的收购点来回转了两三趟,人家都急着把果子抓紧变成现钱,他们倒不急,是不在乎这点钱?他们也不是钱多得不再想钱的人家呀。芈璐又在做啥呢,咋好多天不见她上街,是生病了还是有事儿脱不开身?

    白邙越想越迷惑,越迷惑就越想,甚至好几次要找芈家湾的人打听。

    后来,他终于明白,吴新家也开始收购桔子了,确切地说是吴新和芈福两个要收购,收购点就在吴家面坊的晒坝里。

    吴家面坊生意已大不如前,又过了麦收旺季,面坊也不那么忙碌。本来吴新对哥哥一个人独霸财权极为不满,而他哥又紧抠着钱管得死死的,他想花时还得跟哥哥伸手要,哥俩又都是火爆脾气,几句话不对口两人就争吵,吵急了还相互推搡几下,有一次吴新实在是气不过,把抱在胸口的一捆挂面杆朝他哥摔去,人没打着,却把一个晒架打倒了,刚挂出的面撒了一地,反被哥连气带骂的踹了两脚。

    哥俩又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哥哥明年就要结婚,总想在手里多攥几个钱,在未婚妻面前表现提大气,将来自己的小日子好过些。

    弟弟吴新也想早点结婚,希望手头宽裕点,日子过得舒适一些,奈何钱在哥哥手里把控着,自己口袋空空的没几个子儿。对芈璐家就算想帮衬也拿不出来,再加上她内心里本就千万个不情愿,一直没给过他的好脸色,他就更加不乐意为她家花钱,他也考虑过把婚退了,与河西邓家连姻,可又馋她那绝美无双的好姿色。翻肠搅肚地思索之后,就与芈福搅和上了,他认为芈家到底还是男人当家,两个老的也都偏向独子,和芈福绞缠在一起,既联合了表姐一家,又控制了芈璐一家。于是就绞尽脑汁地把父母手里的钱给挤了过来,经人引介,和芈福一起跑起材料生意,面坊本来生意不是太忙,哥哥又想独控,就由着他去折腾。几个月倒也挣了二百多块,但一计算,跟面坊生意也差不多,好歹自由自在,挣了钱在自己手头,就越发一心只在外头,再不管顾面坊了。

    但上次木材没没收后,盈亏两抵,反而把本钱亏了几十块,知道芈璐母亲拿到的那笔赔偿款被芈福算计到了手里,又看到白邙热火朝天地收购桔子,感觉这生意肯定有赚头,心里直痒痒,跑到供销社打听清楚收购办法,就撺掇芈福拿出钱来做一段时间桔子生意,多筹点本钱,好再次去山里头跑几趟木材,既把先前亏的再补回来,还可以再赚几笔大的。

    芈福正愁家里那十多棵桔子不好出手,卖给白邙吧,自己去卖拉不下面子,又怕吴新知道了要生隔阂,让芈璐去卖吧,又怕白邙趁机跟她套近乎,吴新知道更会恨他得要命,让父亲去卖吧,他又不会算账,再说他自己肯定更倔着不会去。送到供销社去卖呢,肩挑背扛的,沉重得很,路途又远,一两千斤得跑好多趟。找个车子拉去呢,白花一笔钱心里也疼得不行。当时,他正急赶着要砌新房,因为吴新表姐家已经同意,只要新房盖好了,春节过后正好农闲,就可以把婚结了,毕竟都年纪不少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老拖着也不是办法。因此就把砌房的事承包给了本地一个包工头,讲好由对方先贴工贴料,完工验收后再跟对方结钱。手里的钱放在那里又不下崽,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赚几个,本来他就是个贪多求快的人,吴新跟他一说,俩就一拍既合地搞了起来。

    他们在面坊靠公路一侧清理出一块空地,抬出面坊的地秤和箩筐,就大张旗鼓地收了起来。

    但他们的收法跟白邙并不相同,或者说根本就不相似。白邙是无论好坏都一个价,按二级品每斤三角三分,也不用按等级挑选出来,称完称后可以帮忙挑选分装,既不折扣水分也不扣除损耗,算完账拿钱走人,简单干脆利索。其实,从根本上来计较,白邙两个真正赚的是罐头厂的钱。

    吴新和芈福两人并不知道白邙与许波之间的内定套路,只得按照供销社的要求,按三个等级各占三分之一分开计价,如何挣钱?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把收购价钱压低,另一个则是在斤两上做文章,所以,他们两人真正赚的还是农民的钱。

    两人则在这两个方面都使了心眼,价格比供销社的每个等级都要低两分钱,每收一斤都有净赚。斤两上他们也不好折扣水分和损耗,因为农民不傻,白邙这边都不折扣,凭什么你们折扣?他们采取的办法比较隐秘,也就是生意人常说的整称。

    整称的道道不少,比如要想把斤两整少,就换大秤砣,反之就换小秤砣,不过秤砣上都铸的有标准,多数农民虽不识文字,但数字还是认识的,毕竟这些都与他们的生活息息相差,耳濡目染也都学会了。有的在称盘底下作手脚,比如称秤时趁人不注意,用脚尖在下边掂一掂或者踩一踩,数量就会跟着掂或踩而变轻或变重。有的用弹簧,有的用橡皮筋,有的用铁皮,总之,五花八门,各有巧妙,生意越做越精,整称的手段也越来越高,卖方也有不相信的,要找其他人的称验一验,买方也有他们的办法,跟周围有称的人联合一气,最终还是生意人占了便易。大家心里都知道其中有关窍,可是抓不着也只能自认。

    吴新两人也想跟白邙一样,编织或购买竹筐,与桔子一起卖,但供销社没同意,说竹筐有专门的标准和规格,已经提前订购好了,其他人的一个都不收。两人也知道,谁都如此,有好处肯定首先想到要照顾自己的亲戚朋友,外人三四根本沾不上边。好在吴家面坊有的是箩筐,装个几千斤桔子并没问题,只是装车运输的时候麻烦一点,因此也不以此为意。

    两人收购的第一批桔子自然是芈璐家的。一家四口,母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连门都没出,父子俩各挑了一百三四,芈璐背了八九十斤,吴新也帮着挑了百十来斤,来回跑了三四趟。

    白邙对此并不知道,当时正值中午时分,他正往镇供销社送桔子和竹筐,又跟许波下馆子吃了一顿午饭,回来时他跨下摩托,看到嫂子正在给几个卖桔子的称秤,就过来接替她,嫂子一边拔秤砣,一边用肘顶他的腰,朝吴家面坊的方向呶了呶嘴,白邙不明究竟,顺着看去,并没看出什么异常,心里反倒有些奇怪,转头就看嫂子。

    嫂子低头看称,又直起身向白邙报了数,白邙提笔记下,嫂子在另一个人往称板上放桔子的时候才说:“哎,弟娃儿,晓得不,那边!”说着又用手指了指桥那头的山弯处。

    白邙又看过去,还是不明白,就问:“哪边,啷个的?”

    嫂子见有外人,不好讲明,把他走时留下的备用钱递还给他,只说:“呆会儿跟你摆。”就指挥刚才已经称完称的那人,把桔子搬到一边,进行简单分拣装筐。

    白邙记完数又要算账结钱,接着就给另一个人称秤,又看到后边陆续还有人来,便只顾忙着手头的活,也不再追问。

    直忙了将近两个钟头,才得点空隙时间,嫂子就靠近白邙,对他说:“你没在那会儿,我看到芈璐他们一家了,你知道是做麽子吗?”

    白邙问:“做麽子?”

    嫂子说:“他们把桔子往那边送过去哒。”说着又抬指了指吴家面坊的方向。

    白邙抓了抓脑袋,不解地问:“送那边?送那边做麽子?”

    嫂子瘪了瘪嘴,说:“你是做麽子,不是和尚脑壳上的虱子,明摆着嘛?他们肯定是把桔子卖给吴家里了,他们过河往这边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卖给我们呢,正要给他们打招呼,哪晓得他们理也没理,一拐弯就直接往那边走了。”

    白邙看看嫂子,说:“往那边走也不见得是卖给吴家呀,兴许是吴家找熟人的车往供销社运呢?”

    嫂子翻了白邙一眼,嗤声道:“你倒是好心帮他们开脱!我早问过别人哒,吴新和福娃子两个在那哈儿收。你说这人也是哈,我们才收五六天,他们就见人阿屎喉咙痒,也张旗打锣地收起来,不存心跟我们抢生意嘛!”

    白邙听了,脑子一紧,他早想到肯定有人做抢生意,却没想到是他们,心里又念起芈璐,不知她是啷个想的,这边挂着自己,那边又踩着吴新,不觉有些暗地里埋怨她,再一转念,她也是身不由己,又不是她跟自己抢,眼前又晃出芈璐的柔美的身影,怜爱之心又起,反而恼自己心眼儿小没气度,要是芈璐知道这样看她不知有多伤心。

    他正自琢磨,嫂子见他不答话,又说:“我看他们不只存心抢生意,分明是想跟我们作对。”

    白邙回过神来,说:“满山的麻雀,一手又掹不完,他们要收就收唛!”

    嫂子见他不重视,面带愠色,说:“炸雷打下来你还打呼噜,不晓得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他们能跟你安好心?”

    白邙心里虽恼,却还是冷声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他们收他们的,我们收我们的,他们安啥子心,那是他们,我管不着,也不想管,但真要跟我们真刀真枪地对着干,你以为我怕唛?”

    嫂子也知道白邙那服软不服硬的性子,是个宁愿吃明亏也不上暗当的人,倒也心里赞同,嘴里说的却跟心里想的不同,她道:“你说是恁个说,到头来你还不顾及璐娃子,到时你下得了狠心却下不了狠手!”

    白邙有些烦,咬了咬牙,说:“那要看麽子事儿,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嫂子顺嘴就应:“对,是恁个理儿,狗子急了不还要跳墙嘛!”

    白邙立即睕了她一眼,说:“你是骂我还是骂他们,我是狗子?”

    嫂子明知失了口,却假装生气道:“我骂你?你把我当啥子人哒,咹?”

    白邙知道嫂子爱强辩,也不顺她,转过话头,说:“这次你们挣到钱哒,打算啷个用?”

    嫂子对谈论吴新和芈璐显然还有些意犹未尽,见白邙不跟话,也只好回应道:“又没挣到几个,格外还啷个用,赶紧的用唛!”

    白邙早就听他哥说过想攒点钱把翻盖房子,好多人家都盖了石墙水泥板房,他们还是土砖瓦房,显见得不如人家过得好,面子上总有些挂不住。再说,川东大巴山区,雨水又多,夏天几次大风,总要刮翻一些瓦,他们家外墙砖常年被风雨洗刷,有好多地方被冲刷得凹陷下去,如果不用泥糊补,就可能倒塌。这次,他们之所以积极支持白邙收购桔子,其实也想趁机多挣点钱,赶年前年后农闲时节,抓紧重盖房子,总不能落了人后。

    白邙想问问嫂子,钱攒够了没得,却见几个挑了桔子的过来,就停了嘴,嫂子叨咕了一句:“不来一个都不来,一来就来一大堆。”说着,两人又忙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