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那边呢

第四十章

    农历二十二那天早晨,白邙被外边的汽车喇叭声吵醒,借着窗帘透进来的晨光,他拿起床头柜上的手表,看看已经七点四十,以前这个时候,两人早就起来开始洗漱做早饭了。

    芈璐有些慵懒,胳膊搭着他的胸肩,眯缝着眼问:“哥,几点哒?”

    白邙说:“快八点哒。”

    芈璐说:“哎呀,这么晚哒,我啷个还想睡来?”

    白邙说:“没事,反正今天中午去许波他们家,晚点起来吧,我起来去弄早饭。”

    芈璐将他的手臂拉在自己胸前不放,说:“哥,再睡会儿吧,你要一起来,我也睡不着哒。”

    白邙心想她可能是怀孕的缘故,说:“好吧,那我们再躺会儿。”说罢,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胳膊。

    很快,芈璐又贴着他的胸怀进入了梦乡。

    白邙睁着眼,看着窗帘缝里透进来的亮光,想着集镇上的房子已经封顶,上午刚好可以带芈璐顺便去看看,到时是买些家具两头住呢,还是粉刷后直接租给别人,又考虑到吴新他们买的门面也在一条街,还是不在那里住的好,看行情,那里的房子今后还要涨价,万一不行,到时卖给别人也好。

    正想着,忽然,芈璐浑身一颤,一声惊叫,把他吓了一跳,忙俯过脸去看她,问:“妹娃儿,啷个的,做恶梦哒?”

    芈璐长吁一口气,心有余悸地说:“哎哟,恁个一会儿,就做了个梦,好奇怪呀!”

    白邙笑道:“梦本来就是乱七八糟的嘛,有麽子奇怪的,要不你抱着我,再睡会儿?”

    芈璐道:“再也不睡哒,还是起来吧。”说着坐起身子,却不想动,痴愣着眼神,“哥,你晓得刚才我做的麽子梦嘛?”

    白邙道:“麽子梦?”

    芈璐道:“我梦见我妈,还有翠儿姐,她们把我带到一个山洞子里,好象全是湿泥巴,里边摆着一口棺材,上边盖着些草,翠儿姐在钻进去后就不见哒,我妈就走到到棺材前边,把草撩开,说,我以后就睡到里边哒,接着就听到一声炸雷,吓得我,哎呀,这会儿心都扑扑直跳!”

    白邙也坐起来,摞到她身后,让她靠着自己,安慰道:“妹娃儿,梦都是反的,可能是你担心妈,翠儿抬上山那天不就是打雷下雨的嘛,莫放在心上,啊!”

    芈璐披了衣服起来要去做早饭,白邙没让,说:“你就起来刷牙洗脸吧,然后换好衣服,上午我们先去集镇上看看我们的房子,昨天送许波回来的时候,我去看了一下,主体基本上完成哒,今天再给包工的老板儿结部分钱,让他把后边的弄好些。”套上衣服,又对她说,“走的时候,你身上也带些钱,回去后,你给两边老的拿些,我每次给你妈,她都不愿意要,对哒,一会再给你买个手提包,要那种皮的。”

    芈璐笑道:“我又不是工作同志,提个包像个麽子!”

    白邙道:“非得要工作同志才提包啊,不就是装点东西方便嘛,那我出去不也提着包吗?”

    说完,就下了楼,也没做早饭,而是直接开车到体育场的箱包店里,给她买了一个比较精致的可斜挎可手提的暗红色皮包,又在旁边买了她爱吃的米粉羊肉格子和嫩豆腐。

    回来时,见她还在梳头,一会儿扎在后边,一会儿又盘在头顶,总是不太满意,见白邙上来,芈璐问:“哥,我啷个就不会打扮呢,你看街上那些女娃儿,头发做得多好看,又会化妆打口红,我啥子都不会。”

    白邙歪头端详了一番,说道:“妹娃儿,其实你不化妆都比她们好看,我看你脖颈比较长,个子本来就高,把头发绾起来,显得更高更漂亮,先吃饭吧,吃完再说,看这包啷个样?”说着就把包拿给她。

    芈璐接过包来,在肩上挎了,对着镜子照,煞是好看,笑道:“哥,我又不经常出去,花恁个多钱,岂不可惜哒!”

    白邙道:“又不是给别个花的,你花再多都不可惜,走,吃饭去,呆会儿就凉哒。”

    吃过早饭,芈璐收拾停当,刚坐上车,就道:“哎呀,哥,从早晨到现在,我这胸口一直蹦,你开车可得要慢点,我真担心。”

    白邙道:“好,我开慢点,妹娃儿,你实在不舒服,要不先去医院看一看,是不是因为怀细娃儿的原因啊?”

    芈璐笑道:“哥,这才多久,二十来天的时间,哪会有反应,再说,我又不是想吐,就是胸口蹦得难受。”

    一路上,白邙将开得很慢,不停的扭头询问芈璐的状况,把集镇的房子简单看了看,给了包工头五百块钱,就直奔许波家去。

    车一停在许波家门前的公路边上,还没下车,许波就领着几个高中同学迎了过来。

    见芈璐穿一件长款浅灰色呢子衣服,发髻上绾,用一块紫色头巾捆绑,斜插了一根白邙上次买的金色玉坠簪子,虽然没施脂粉,但面容皎美,眉毛细长,明眸盼顾,唇红齿白,下穿一条深蓝色长裤,脚踩一双黑色高跟皮鞋,肩上竖挎着一个暗红皮包,显得风姿绰约而又气质高雅,惹得众同学艳羡不已。

    许波笑道:“喂喂,我说啊,同学们,你们都傻愣着干啥呀,我的新娘子都到哒,你们还不排队迎接放火炮唛?”

    说得大家一阵哄笑,芈璐本不善应付这种场合,更不会开这种玩笑,只羞得满脸通红地微笑,紧随在白邙身边。

    白邙一巴掌打在许波肩上,笑道:“好啊,那今天晚上我入洞房哈,你睡猪圈去!”大家又一阵嗷嗷欢叫。

    几个同学笑道:“他们家没得猪圈。”

    白邙笑道:“那就让他趴桌子底下,呆会儿我就在新房门口霸着,看他们两个啷个进去!”

    这边说笑,竟惹得其他客人都纷纷过来观看,私下里对白邙和芈璐的帅气美貌赞不绝口。

    十一点二十八分,迎亲队伍准时到达大门口,一时鞭炮震天,鼓乐齐鸣,欢声雷动。

    许波喜气洋洋地和陈慧并肩站在门口一个火盆前,等鞭炮鼓乐暂停下来,只听许波的二姨父朗声喊道:“请新郎新娘过火盆!”

    许波牵着陈慧的手正要迈,几个同学起哄道:“不许光牵着手过去,许波,你得背着新媳妇儿过去,不然,不让过!”说着,真就拦在火盆前,两个女同学又在后边拽陈慧的衣服,不让她动。

    其他亲戚朋友也跟着一起哄笑着高喊:“背,许波,快背!”

    陈慧身着一套大红新衣,头发盘在头顶,用几根金丝发圈捆着,居然也插了白邙送给他们的那只金色簪子,翠绿的玉坠格外显眼,加上经过精心化妆的粉脸红唇,更显几分娇媚,不管众人如何戏谑,她都不做回应,只是低头微笑。

    许波咧着嘴,假意推辞,见进退不得,只好对陈慧笑道:“好,背就背,我怕啥,背媳妇我还是有面子噻!”说着,真就蹭下身子,让陈慧往他背上趴。

    刚等陈慧搭上他的肩膀,这边的同学和几个年轻人又不干了,一起喊道:“背太便易哒哟,不行,必须得抱过去!”说着,几个人就手拉着手拦在两人前边。

    许波倒呵呵直乐,笑着大叫道:“唉,你们得寸进尺哈,我心里急得跟猫儿爪子抓哦,我抱过去哒过后,不许再弄花样儿出来哈!”

    说罢,果真一拍双手,探身弯腰将陈慧横抱起来,却被几个人在后边拽着衣服,绕着门外转了两圈,累得许波快没力气了才罢休,惹得众人嘻嘻哈哈笑个不已。

    跨过火盆,两人在门口又遇到障碍,当他俩正按几个同学的要求,一起呶嘴叼门框上挂着的那颗糖果时,被五六个男女同学用背小孩的背带,拦腰面对面地缠在了一起,背带两头各有两个同学拉扯着,逼着两个亲了十多次嘴,并要许波亲一口得喊一声:“媳妇儿,我是耙耳朵!”每喊一次,引得众人哄笑连天。

    进得屋去,又是几番戏笑捉弄,许波早有被大家折腾的心里准备,一边嘴不饶人,一边也不得不半推半就地按大家的意图办,倒是陈慧,饶是再大方,也羞得一直面如桃红。

    直到中午十二点十二分,随着一阵鞭炮响起,两位新人拜了高堂父母,才告一段落,陈慧被迎进新房,许波出来招待客人,大家陆续找桌子入席吃喝。

    白邙和芈璐开始的时候还站在旁边嘻笑观看,正当高潮迭起的时候,芈璐突然蹙起眉头,拉了一下白邙,道:“哎呀,哥,我这胸口怎么蹦得这么难受呢,你把车门打开一下,我在里边呆会儿。”

    白邙连忙答应一声,见大家都没注意他俩,就陪着她向车走去,问道:“难受得很唛,要不我跟许波他们打声招呼,我们先走吧,直接到医院去看看?早要听我的,上午就该去看了再来。”

    芈璐道:“以前从来没出现这种情况,上午还只是一阵儿一阵儿的,这会儿突然厉害哒,也没其它不舒服,就是蹦蹦直跳,感觉心都快蹦出来哒一样,我先歇会儿,实在不行了再去看不迟,来了不吃几口,惹得别人说闲话,你们还有那么多同学呢!”

    一进车里,芈璐就捂着胸口长长地吁气,白邙把车窗摇下一拳头的缝隙,又摸了摸她的额头,感觉倒是不烫,偿了偿茶杯里的水,已经不热,就将水倒了,绕到后面厨房里,倒了开水出来,这边仪式已经结束,桌子周围坐满了人,热热闹闹地吃喝着,许波和陈慧开始挨桌敬酒,每到一桌,自然又是一番各种取笑耍闹。

    白邙怕被同学看见要被大家缠住,就从屋后溜到车上,让芈璐喝了几口开水,关切地问:“妹娃儿,现在啷个样,好些没得,要不要紧?”

    芈璐道:“这会儿好像不蹦哒,嗯,没得事儿哒,再坐会儿我们还是过去吧,免得他们找不到你,到时又拿你说事儿。”

    白邙道:“要说就让他们说呗,只要你身体舒服就好,看来我们只能坐第二轮了,他们来的客人太多,估计得坐四五轮才能坐完,简单吃点,我两个还要到你们家去。”

    芈璐直了直身子,长出了一口气,又抚了抚胸口,道:“我没事儿哒,胸口不蹦哒,哥,走吧,我们过去。”说着就拉开了车门下来。

    一点多钟时,第一轮基本吃完,白邙和一帮同学就围着两张桌子坐了,又是畅叙毕业后各自的境遇,见他和芈璐身着体面,又开着车来,本来两人就容貌出众,自然就成了关注的重心,少不得一番仔细的询问。

    白邙原本就不爱炫耀,只说做点小生意,车也是买别人淘汰下来的旧车,说得在坐的同学都感觉比他过得好似的,因此,就少了些嫉妒,又见芈璐娇美无比,端庄娴静,不时给他碗里夹菜,就又多了些艳羡。也有两个家在城镇的,自觉比较优越,少不得故弄玄虚,说些惊人之语,想引起大家尤其是芈璐对他们的注意,偏偏她眼中只有白邙,只是微笑不语,席间少不得各种欢声笑语,只是心境各不相同而已。

    两人匆匆吃了一半,推说要赶下一场婚礼,就向大家致歉下席,到礼台前去随礼。

    白邙以前并没有送礼经验,就在旁边观望了一会儿,见大多数不过十块钱,少数二十块,极少数也有五十块的,心想,按他跟许波的关系,怎么也要随个一百,可怕引起别人的猜测,就在帐上写了五十,然后又找到许波和陈慧,偷偷硬塞给了他们二百,才驾车离开。

    车上,白邙问:“妹娃儿,胸口还蹦不?”

    芈璐道:“不蹦哒,也真是奇怪,从早晨到刚才那会儿,一直就蹦,喝了你端来的开水,突然就不蹦哒,不过,哥,你开车还是要仔细些,我真怕出个麽子意外!”说完又觉得自己说话不吉利,赶忙挽回道,“哎呀,我这嘴,啷个说这些嘛!”

    白邙笑道:“说一说就真出现哒唛?哎,妹娃儿,你想不想像许波他们今天这样办?”

    芈璐摇了摇头,道:“不想,当着那么多人,又亲又抱的,太臊了,估计把我闹得脑壳都要嗡嗡直叫,再说,要亲要抱,就两个人在家多好,我还是喜欢简简单单的,办得再火热,闹得再欢腾,那还不就是一时,又要劳神费力的,只要我们两个好,就是不办我也高兴,何况,我们都已经住到一起哒,要那些形式做麻子。”

    白邙道:“一生就这么一次,不办好像说不过去,那样我岂不委屈了你,可以简单点,但办还是要办,至少也省得别人瞎猜乱想的。”

    芈璐道:“原来不是说我两个旅行结婚嘛,到时请些亲戚朋友吃个饭喝个酒就行哒,马上就是冬腊月间,服装生意肯定很忙,干脆就在过年的时候,大家也都有时间,反正是串亲戚走人户,一搭两便。”

    白邙道:“那也行嘛,过年过后,生意可能会比较淡,到时我两个真出去一趟呗,哪怕到重庆去转转也好,你从小大到还没出过县呢!”

    芈璐道:“我去城里也才几次呢,哪还出县,哎,哥,还是你厉害,居然有本事让我们在城里住了,我以前做梦都不敢恁个想。”

    白邙笑道:“也是运气好,自从跟你好了过后,我的运气就来哒,又遇到田老板这样的人家,帮衬了我们不少,要不然,最多只能在集镇上住着,做点小生意。”

    芈璐点头道:“我跟着你才是有运气,你要没得能力,别人再啷个帮也是枉然,不过,田甜也确实不错,年纪比我都还小,主意可大得很,可惜她又去上海哒,其实我们两个很合得来的。”

    说话间,两人就到了津关,却见乡政府旁边的公路边上站了一堆人,相互间指指划划的议论着什么。

    芈璐道:“又是出哒麽子事儿?”

    白邙歪头看了看,道:“上边就是吴家的老屋,听说吴清今天结婚,吴新今天订婚,应该是他们家的客吧。”

    一听到吴新家,芈璐就不想再说了,岔开话题道:“管他呢,我们赶紧回去吧!”

    刚停下车,就有一个白邙认识的熟人看见了他俩,喊道:“唉,邙娃子,吴家出事儿哒,你晓得不?”

    白邙也不想听,笑道:“不晓得,也不想晓得。”说罢,锁好车,拉了芈璐就走。

    还没动脚,就见他哥白成推着摩托车急急忙忙往公路上来,白邙紧走几步赶过去,喊道:“唉,哥,你着急忙火的,要往哪哈儿去来?”

    白成猛然抬头,一见是他,喘着粗气道:“哎呀,你两个总算是回来哒,我正要骑车去开县找你们呢,快点儿回去,璐娃儿她妈已经不行哒,快点儿,妈和老汉儿他们都下去哒!”

    芈璐一听,当时脚就软了,惊惧地问:“大哥,我妈啷个的,啷个不行哒,前几天回来她还好好的来?”

    白邙哥哥急道:“哎呀,快点儿回去嘛,回去就晓得哒!”

    芈璐知道情况不妙,顿时就慌了,一边拼命往家跑,一边呜咽:“妈,妈,我的妈耶,你可莫骇我哈!”

    白邙本打算向哥哥问明究竟,可见芈璐慌不择路的样子,怕她摔倒,连忙追上来,取过她的包,边跑边安慰道:“妹娃儿,你莫急哈,急也解决不了问题,你慢点,我们想想会有啥事儿,哎呀,我哥也真是,说话仅说半句!”

    过了小河,芈璐突然慢了下来,眼泪汪汪地看着白邙,道:“哥,我妈已经走了,就中午我胸口蹦得最难受那会儿,早晨那个梦就是预兆,我以前从来不恋床的。”

    白邙握住芈璐的手,道:“妹娃儿,你莫乱思怪想的哈,我们回去哒才晓得到底是啷个样。”

    芈璐摇摇头,道:“其实妈她自己都明白,上次回来不让我在家里呆,非逼着我两个走,还说等我哥结婚哒跟我们一起住,其实,她就是让我两个住一起,也算是结婚,那天我们走的时候,她其实靠在门口看着我们走的,你当时可能没注意,我看见哒,只是没说,哪晓得会是这样来?”

    白邙也回想起前几天的情形,总觉得不可思议,又怕芈璐思虑过重怄伤了身体,一边拉着她的手往芈家湾紧走,一边安慰开导,说了些你妈如果真走了,你哥已经结婚另过,我两个就要承担起责任来,不能让别人说她有儿有女儿的,最后居然没得哪个管,岂不让人看了笑话?回去哪怕我们再伤心,也要冷静下来,把她料理好,体体面面的,也不枉她疼爱我们一场。

    回到芈璐家里时,芈母已经被擦洗完毕,穿好了寿衣,装殓在棺材里头了,芈二婶、芈幺婶和芈秀儿正忙着准备寿灯冥纸,芈老汉眼神空洞,苦黑着脸坐在门后的长条凳子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烟,白邙母亲在柴灶前烧开水,父亲和芈二爸、芈幺爸用砍回来的柏树枝扎灵堂,邓清明和几个年轻人正用塑料布和竹杆搭棚子,独独不见芈福和他媳妇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