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浪子驻足05
宫宇冬端着两碗饭,穿过一层层屏风,缓缓向前走,这处不大的酒馆内,却有间建得如此深的屋子。
穿着最后一道屏风,宫宇冬终于看清了这位钱老爷子的相貌。
须发皆黑,红光满面,身子愧悟,感觉他再打十年的江湖都不成问题。
他仰面而笑,即使面色不严也有三分威气,一看就是坐头把交椅,善于发号施令的人。
此人不是钱隋甲那还有谁能是?
宫宇冬对钱隋甲拱拳道:“方才得知铁老爷子在此,晚辈特来拜访。”
钱隋甲捋着胡须,上下打量着宫宇冬,笑道:“是要我要请你来。”
钱隋甲说的没错,一个人若是点了一个桌子好菜,却不动筷子,那他多半是在等人。
钱隋甲伸手道:“坐。”
宫宇冬神色不动,将两碗饭放在自己和铁老爷子面前,轻轻坐在座位上。
钱隋甲望着宫宇冬身边别的那条黑布,道:“这是你的武器。”
宫宇冬道:“是。”
钱隋甲道:“拿来我看。”
黑布掀开,宫宇冬递出锏。
一把奇异的锏,似剑非刃,似锏非节,四边棱角分明。
钱隋甲将锏横握,在烛火之下细细察看,不禁问道:“什么名字?”
“毋锋锏。”
“三年前的我没有名字,只有一把剑,我就叫无锋剑。现在我有了名字,丢了剑,但我只丢掉了剑。”
钱隋甲在听着。
“剑的名字,丢了名,却留下了声,于是我便取了齐谐的音,把我过去的名字留给了武器。”
钱隋甲问道:“叫作毋锋锏,那它到底有锋还是无锋?”
宫宇冬笑了笑,道:“说不请,因为有锋无锋,在于人,不在兵器。”
钱隋甲叹息道:“老夫纵横江湖几十年,没见过这样的。”
宫宇冬道:“世间武器,本就千奇百怪。”
钱隋甲道:“不,我说的是你,而不是你的武器。”
宫宇冬的眼睛上抬,那纯黑又混浊的眼睛里似乎藏着许多故事。
“武器因人而成名,而不是人因武器成名。没有见过武器,是因为没有见过武器的主人。”
钱隋甲问道:“你使用这种武器,还要思考要不要杀死他人,岂不是给自己徒增负担?”
宫宇冬道:“不会。”
钱隋甲道:“为何?”
宫宇冬举酒平视道:“因为我杀不杀人,在握锏前就已经决定了。”
钱隋甲拿起了锏,挥舞几下道:“确实是一把好锏。”
宫宇冬道:“我原本还有条顶好的鞘。”
钱隋甲道:“鞘呢?”
宫宇冬低头小声道:“因为穷,我早卖了。”
钱隋甲停住,不禁笑了。
宫宇冬笑着说:“锏这种武器,本身就不用鞘。”
钱隋甲道:“因为它割不伤自己。”
宫宇冬道:“而且在我这里,不用鞘它也不会生锈。”
钱隋甲将毋锋锏还给宫宇冬,道:“因为你的锏经常被磨。”
宫宇冬道:“敌人的武器会替我磨的。”
钱隋甲道:“你这算不算是将自己的武功虚实告诉了我?”
宫宇冬道:“算是。”
宫宇冬接着道:“我的武功不怕被人知道,也很少人会知道。”
钱隋甲道:“有的人练功求利,有人练功只求一时之名。”
宫宇冬道:“我现在不求名,只想做一个镖师。”
钱隋甲道:“所以你想要淡出江湖。”
宫宇冬的眼神很坚定,道:“我需要悄悄处理些事情。”
“我虽然丢了剑,但还有件东西,我三年也没丢干净。”
钱隋甲答道:“仇恨。”
宫宇冬道:“仇恨是很可怕的东西,因为它像血一样,愈流愈止不住。”
钱隋甲道:“所以你选择了毋锋锏。”
宫宇冬道:“我拿起毋锋锏后,很少动杀心,杀的都是无道之人。”
“我用了三年的锏,才几乎还清了用剑欠下的仇人,晚上才渐渐睡得着觉。”
钱隋甲道:“其实你还有一条路。”
宫宇冬道:“还有条路,做绝,灭人满门。不过我并没有这样做。”
宫宇冬点点头,钱隋甲也笑着点头。
宫宇冬突然叹了口气,道:“钱老爷子不惜请我过来,我却不明白您要问什么。”
钱隋甲道:“我一直在问。”
宫宇冬道:“可您为什么只问我的武器,连一件具体的事都不问?”
钱隋甲道:“因为刚刚我问过你的武器,我就已经知道了。”
宫宇冬道:“知道什么?”
钱隋甲的表情忽又变得严肃,接着道:“知道你可以押这躺镖了。”
宫宇冬静静地思考,甚至连指尖都没有动,他道:“老爷子是不是了解我三年前的样子?”
钱隋甲道:“没错,可我现在更了解,你现在已不是以前的无锋剑。”
宫宇冬道:“难不成三年前的无锋剑,押不了这躺镖。”
钱隋甲道:“就是这样。”
宫宇冬望着远处,仿佛有很多回忆浮现在他眼前。
钱隋甲道:“虽然你已不同以往,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声。”
钱隋甲突然站起,拍着宫宇冬的肩,道:“不管发生了什么,不要仇恨振荣镖局,更不能杀死赵庆航。”
宫宇冬怔住,他锁着眉头,感到这一切更怪了。
他觉得脑子很乱,但却并不觉得疲倦,甚至依然觉得很有意思。
于是他嘴角又有了一丝笑意。
钱隋甲又愁又笑地看着这个年轻人,不禁又点点头,道:“我现在有些后悔,我应该带我女儿来看看你的。”
宫宇冬的眼皮霍然动了下,这里面的意思,他当然明白。他不是傻子,但他却要装傻。
所以他听到了,却假装没听到。他低头,怎么也不肯开口。
钱隋甲问道:“怎么不说话了?”
宫宇冬指着带来的两碗饭,笑道:“因为饭已凉了。”
两个人都笑了,笑得很高兴。
人一笑,喝的酒也会多些。
暮色更浓,清晨更清。
第二天,宫宇冬就动身押镖,赵庆航将镖送到宫宇冬手中。
是个小盒子,一只手就能摊开,不过分量却很重。
宫宇冬看看赵庆航,心里响起了钱老爷子说的话,但他还是笑着道:“是个小物件。”
赵庆航道:“宫大侠嫌小么。”
就像人瞧不起太容易得到的物件,押镖的人也不瞧不起容易押的镖。
可现在无论是谁,都不会觉得宫宇冬的这躺镖好押。
“不,小点好,太大的东西带着也麻烦。”宫宇冬微笑道。
“去哪儿。”宫宇冬说得很轻松,像去游山玩水一般。
赵庆航道:“向西北走约四百里,找一个称作荆先生的人。”
“西北。”宫宇冬又笑了笑,道:“我还未曾与赵公子讲过,我正是从西北来的杭州。”
宫宇冬刚到杭州,便重返来时的路,只能说是造化弄人。
赵庆航将小盒递向宫宇冬,宫宇冬接过,可赵庆航的手紧紧握住了小盒,不肯松开。
赵庆航很认真地道:“宫大侠,我知道这很过分。但你得答应我,无论情况多危急,你都不能让出这东西。”
宫宇冬笑了,点点头,将那小盒子放在了衣服里。
宫宇冬隐入了风景,不是隐入了晨雾,风景却隐入了晨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