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到梅达灵山

春梦秋云 之 亡父

    离开父亲时是寒冬腊月天,父亲说,“玉儿给我削个梨吃。”她把梨分成几份后才去皮,父亲和母亲静静地看着她手中的刀和果子,好像是在欣赏一出哑剧。待她削完,父亲又说,“就放在杯子里吧,我想吃时就烫烫热水。”梨在杯里,父亲是吃不下生冷食物的,他的咽喉和胃都溃烂了。这是父亲要的分离。当时的她却想着只要每月按时给父亲汇医药费,他的命就会长长久久地存在这个世间。

    那天早晨,父亲打来电话说,咽不下东西,全身都软了。她说,“爸爸,输蛋白液就会好的,我一放暑假就回来陪你。”

    河对面的这扇大窗整日整夜地吮吸太阳至阳的能量和月亮至阴的气息,凭窗而活的她就有了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痛苦呀,烦忧呀,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更没有对人事的牵挂。父亲走后,她搬出了这套公寓。她太看不透了。却有来吊唁的三亲六眷把话点得句句流血:难道活着的人就不要活了?既然得了癌症晚死不如早死。干干脆脆地走,不连累任何人。长年累月地躺床上,要人侍候,久病床前无孝子。

    她一咕噜从草垫子上撑起来,暴跳如雷,“我的爸爸还没有走!”

    “你的爸爸早就走了!”一个满头白发身材臃肿的老妇人回答她。老妇人是她的母亲庆喜,烧灵屋时,在她前面的草丛里长声哭喊,“我的哥呀……”庆喜大妈的哭不带伤悲。等有人扶着她走出草丛,庆喜大妈挽起衣袖帮女儿擦泪,生怕她昏厥过去,两片厚嘴唇伏在她耳畔嗡嗡嘤嘤,“玉儿,就快好了。”她厌恶地挡开庆喜大妈的衣袖,狠狠瞪了她一眼。这时,庆喜大妈的面部肌肉抽搐了几下,眼角窝里流淌出一线热泪。

    她怨恨的不仅仅是她一个人,还有母亲和母亲身上掉下来的几坨骨肉。

    那天是6月12号。她拉着K去上晚课,将要出门,妹妹打来电话,哭兮兮地说,“叫不醒爸了。”

    庆喜大妈看见一只蛾子绕着老头子的床榻飞。“蛾子是吴家老人变的,来接老汉儿了。”庆喜大妈对吴大妹说,“不要唤你老汉儿了,去请楼下的剃头匠。”吴小妹跪在床头哭,庆喜大妈一把把她扯起来,“烧水去!要给你老汉儿擦身。”

    姐姐和哥哥叫父亲老汉儿,妹妹叫父亲爸,她叫父亲爸爸。他们好像是同母异父的手足。

    63岁的庆喜大妈突然由一个萎靡不振的病人变成了气宇轩昂的领导者,果断地指挥起她的女儿和孙子。吴老汉的灵魂离开肉身,悬浮在空中看亲人们忙来忙去。

    庆喜大妈问,“还有几时?”

    剃头匠摸摸吴老汉的胸口、膝盖、脚踝,“会到10时半左右。”

    吴大妹指着她的儿子说,“老汉儿,这是你孙,听到了就眨下眼。”吴老汉的灵魂猛地往下一坠,穿进胸膛,徐徐地睁开眼,眨巴了一下。

    庆喜大妈说,“老头子,你忍一下哈,我们送你回乡下。”庆喜大妈把吴老汉床上的几套被褥全垫在木板上,净了身已穿上寿衣的吴老汉任他的妻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脑袋。吴老汉的灵魂跟着亲人和一大帮后生上了车,踏上熟悉的归乡路。

    此时,吴老汉的第三个孩子坐在南方海滨小城的大街上仰天恸哭。有个好心的女人走上前来,拍拍她的肩膀,“姐儿,多少钱被偷了,去报案呀!”守在旁边的男子说,她哭她的父亲,买不到机票回家。

    这个即将独罹亡父之灾的小女人五脏六腑都要碎裂了,瘫坐在茫茫街头,整座城市都似回荡着她凄厉的哀嚎。雨又开始下了,K看看天,把她抱起来,“我们去自动机取钱,明天到广州坐早班机。总是有办法的。”

    现在,吴老汉的喉头噜噜直响,只有出气不见进气,眼睛睁得滚圆。吴老汉躺在他长子的堂屋中央,不知是否看见了他的同胞兄弟和姊妹,族里的其他老人也来了,对他说着好话,“哥老倌,你好好的走咯,当年你让你儿当孝子送你阿娘上山,大家都没有怪你的,你千万要放下这件事。”吴老汉还是不肯闭眼。老人又说,“你晓得你的儿在内蒙古,他这个时候赶不回来,你的大宝贝孙儿他好得很。”吴老汉的眼角滚出两滴泪,鼻子和嘴角向旁一歪。吴三叔,就是他的弟弟,伸出手看看表,大声唱道,“10时——38分——”

    门槛外旋即响起鞭炮。轰天震地。

    她躺在黑暗里假寐,看见老人佝偻着背走出卧室去厨房拿碗筷想吃东西,又双手捧腹,站在屋子中央呻唤。她的视线追随着老人的影踪,努力想看清他的面孔,他一直没有抬起头来,她弯下腰跪在老人面前,呈现眼前的是一张布满皱纹、陌生的、苍白的、凹陷的遗容。小女人吓得跌倒在地,双手合一,向着西方祈求菩萨保佑椿堂。

    电话忽地响起,吴小妹的声音,“10点38分爸往生了!”

    父亲的灵魂霎时飘游到她身畔。她往书包里塞了两件换洗衣服,取下门背后那把长柄雨伞,悄悄离开了K。口岸长途汽车站还未开闸,只有她这个旅客和柜台里面两个睡眼惺忪的值班男女,他们问几点的飞机,她说最早的那班。

    “几钱呢?这个时候的票不便宜吧?旅游旺季哦。”

    “还没订票。”

    “嘁!”两人不约而同地从鼻子里讥讽道。

    她一点也不担心机票的事。果不其然,下午五点就回到了鄙陋的村寨,一路上,也掉泪,大脑却沐浴着清露般冷静。

    六月的乡村小路让疯长的芭茅草遮掩了,风里飘荡着刚刚破土而出的嫩芽腥味。人走在路上大半个身子都在草里,她就是那样看见母亲的,母亲白花花的头飘浮在一片绿波上。她把伞尖插进泥土里,驻足倚靠。母亲的头很快就飘了过来。

    庆喜大妈张开手臂,像一只老鹰,“玉儿,玉儿。”她一侧身,让庆喜大妈扑了个空。庆喜大妈觉得有必要向远方归来的游子讲一讲吴老汉生命最后几个小时发生的事,就自顾自絮叨起来。爬上山坡,田野那边宽阔的院坝里摆满桌椅,有人在搓雀牌,有人在砖搭的土灶上挥动大锅铲,火苗直往上窜,炊烟缭绕,空气里满是肉香和糯米酒的甜香。庆喜大妈的话也说得差不多了,放慢脚步,跟在女儿身后。

    小黄狗趴在热气腾腾的土灶旁边,看见陌生人,怯生生地往桌子下躲,母鸡和小鸡以为要喂食,缠住她的脚咯咯叫个不停。堂屋正墙挂着吴老汉生病前照的一张相,天堂饱满,两目含笑,相框上面围着白纸花。五脏六腑撕裂的疼痛又一次发作,她噗通跪倒水泥地板上,朝着墙上的父亲猛烈地磕头,“我的爸爸呀……你的玉儿回来了……”

    哭了很久才想起父亲的形骸。一切都置于明亮的虚空中带着相同的色彩。看不见任何东西了。

    “爸爸呢?”她问。

    “在你左边白布帐子里呀。”似乎是嫂子的声音。

    嫂子微微撩开白布,长方形的狭窄帷帐里摆放着一具青棺,父亲肯定是睡在里面,她猛扑上去要掀开棺椁。

    “哎呀呀!妹儿,要不得呀!法师来闭殓的。”嫂子把她往外拖。

    她紧紧抱着棺椁,脸贴在上面,一股沁凉的气体冲进心窝,人一下清醒过来,停止了疯癫的举动。

    “爸爸,儿多么想躺在您的身旁,像多年前的无数个夜晚,您抱着儿娇小的身同枕共眠。我总是想起您抚哄那个满脸泪涕的黄毛丫头,您扛着她走过一道道山岭,您拉着她飞奔去十里之外赴宴,您给她一分一分零花钱,您和她走在回家的路上,您给她点到即止的墩墩教诲……这个黄毛丫头初嫁之时,您说您宛如大病了一场,您说您宛如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爸爸,无论世人对您褒贬何如,您永远是儿的至爱!”

    “三儿,你爸爸听见了,他懂得你的心。你爸爸是安安心心走的。”庆喜大妈说。

    “爸爸是在睡觉,他睡得好沉,我也要睡了。”

    其实,很早以前她就梦见过为父守灵的场面。爸爸睡在大床上,她和姊妹轮流睡旁边的小床。全家人聚在一起,象是在享受天伦之乐。

    “爸爸活得太孤独,才会要7天的期让我们陪他。”(民间的说法,期和阴宅需法师靠着法术和亡人通灵得知,这是亡人的意愿,期的天数各异,有当晚就要求入土的,也有十天半个月乃至一个月才会离开阳世住到阴宅里去。)

    庆喜大妈听她说些呆头呆脑的话,就用抚哄懵懂小儿的口气说,“儿呀,你要睡沙发也可以,但千万别朝着大门方向。”她担心呆女儿的魂魄跟着亡人走掉又担心亡人眷念这个那个的迟迟不去阴曹地府报到。“亡后三日还不走,就过不了奈何桥,要遭好多的孽呀!”庆喜大妈像是说给呆女儿听,又像是说给在青棺里的亡人听。

    呆女儿故意侧卧向着亡人,娇滴滴地唤,“爸爸。”

    “唉……”

    呆女儿“嗖”坐起来,逼着庆喜大妈的脸问,“妈妈,听到了吗?爸爸刚刚在叹气,唉了一声。”母亲侧耳倾听,伸手摸摸女儿的额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爸爸是没走。”呆女儿肯定地说,又唤了一声。

    一个白发苍苍的妇人提着大木桶从厨房里出来,母亲连忙起身对她说,“五嫂,鸭子扯了毛后,留两只明天中午烧来吃。”

    “哪里留得到明天吃哦,今天晚上就有十二桌。”五嫂头也没抬,走到院坝边上的草灰旁,半倾着腰,呼呼扯起鸭毛。刚刚躲到桌子下面去的那只小黄狗原来就是五嫂家的,伸长舌头去舔五嫂手中的鸭子腿,不知道有什么值得如此高兴,五嫂腾出湿漉漉的手拍打了它一下,“小宝好乖哦,想吃肉啊?婆婆等会儿就去给你煮一块。”

    “呵!人家家里老人去了,你还吃肉!吃个屁肉!”

    “嘘!嘘!莫说啥子。都是自愿来帮忙的。”吴大妹怕妹子说出更难听的话,连忙捂住她的嘴,“天天都要办席,丧家直亲只能守灵。”

    “丧事办成喜事,一个个高兴得不得了!”她气咻咻地推开姐姐的手。

    “热热闹闹地陪着老汉儿不好吗?有些人家平时悭啬不得人心老了人跪着去请都请不来呢,冷冷清清送亡魂多可怜。”

    屋角三个挽发髻的年轻妇人围着吴大嫂唧唧呱呱,吴大嫂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庆喜大妈板着面孔,走上前去扯了扯媳妇的袖口,“忙都忙不过来,你嚎啥呢?”

    吴大嫂擤擤鼻子,万分委屈地说,“仔仔他老汉儿说不回来了,刚刚才去内蒙古,路费都是好几千,一来一回又要花好多钱,挣都没挣到那么多。”

    “算命的早说了,是我们三姊妹给老汉儿送终,儿呀,孙呀,没得份儿。不回来就不回来嘛。”吴大妹当着那么多人,不动声色地说。

    吴大嫂已经哭得背气。

    庆喜大妈不耐烦地说,“哭!哭!哭!没得出息。哪个敢说你嘛。”

    “妈,你不晓得,松山的人都在背后说仔仔他老汉儿不孝。”

    庆喜大妈盼望长子回家,但口上却说,“莫得办法回来,他老汉儿不会怪他。”

    吴大妹趁势对她当家的说,“你守在这里做甚?还不回去上班,两个人都请假,喝西北风啊?”

    姐夫若走,这栋房子里就只剩下女眷。别看白天热热闹闹,夜里一过十二点,外人都要回去睡觉,那时必阴风飒飒。房子筑在半山腰坟场上,堂屋左边的那间卧室供母亲下乡时居住,挖地基时挖出来好多玉瓦玉枕玉镯子玉簪子,想必是过去某位妇人的阴宅。三姊妹都害怕兄长的这栋楼,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楼房都带着几分阴气,若是住上一宿,吴小妹必肚痛到天明,吴大妹就觉得有人在不停地摇床,她就曾梦魇住身子动弹不得,窗外黑色的人影直到壁钟敲过三下才离去。虽然没有在现实世界见过鬼,但梦里那个黑影必是鬼,吓得她哆哆嗦嗦。

    她几乎是在哀求姐夫别走。

    姐夫并没有听姐姐的,留了下来充当干儿子披麻戴孝。

    三姊妹是孝子,遵照族里老人的意思不能刷牙洗濯不能拿针拿线不能扫地煮饭,必得一人守在灵前点烛烧香焚纸护灯,灯火万万不能熄灭,亡魂要借着光芒在黑黢黢的阴间赶路。自此,她们不吃不喝不睡过了两天两夜,眼睛充血,脑袋里面住着千万只苍蝇似的嗡嗡吵个不休,精神渐渐恍惚。村人一听到开饭的鞭炮声就蜂拥而至,餐餐鸡鸭鱼肉,大快朵颐。学童归来也不返家里去了,有时,圪蹴在灵堂旁做家庭作业,背诵文章,有时和狗儿猫儿小鸡小鸭做游戏。也有妇人对她家孩子说,“别太吵了,舅公在睡觉。”舅公当然不是他们的亲舅公,不过是跟着她的一个远房侄女称呼罢了。有一次他们中的一个女孩紧贴着帐子叫舅公。那声音令她的身子猛烈地颤栗了一下,于是,拿眼瞅这丫头片子,女孩的上唇还挂着两条鼻涕,脸颊绯红,眸子湛亮,双手黑不溜秋。想起自己在那个年纪,也差不多是这样吧。她向女孩招招手,女孩走过来笑眉笑眼地叫道,“三孃。”“你怎么知道我是谁,我都不知道你是谁。”“我妈妈说三孃从外国回来的,三孃是外国人。”

    哦?都外国人了哪!怪不得没有一个人和她说话,怪不得看她的眼光是那么离奇古怪。

    “招魂旛动得好厉害呀,姐姐。”她说。吴大妹坐在桌子旁手撑着头,觑了觑,不置一辞。吴大妹的脸色乌青。“姐姐,你去隔壁睡觉吧,我来守着。”吴大妹看了看蜷曲在门口草垫里披头散发,同她一般形容枯槁的小妹,笑了笑,“你看你姐夫,睡得像一头猪,不过也好,幸好没让他回去。”吴大妹一笑,眼角挤出条条皱纹。

    院坝竹竿上挑着的四盏大灯照出方圆几十米黑压压的田野,那青蛙似乎就在大大的荷叶上跳来跳去呱呱鼓噪,依稀可以听到露滴。六月乡间的夜是如此清寒,三姊妹都穿着母亲的大棉袄。

    吴大妹探头看门外,“也不见风。”“爸爸的灵魂出去了。”她说。招魂旛摇曳不止。她起身去添香。吴大妹也起身,走到屋外,看见桶里还有好多茶叶水,就说只要是别人用过的,孝子就可以拿来洗脸刷牙。

    她们用手捧水,在四更之时濯洗。二十年来,姊妹第一次聚在一起共度朝暮。洗完后,彼此看看,都说还是小妹年轻,熬夜也不见眼袋。三人傻傻地说笑。父亲不会怪罪他的骨肉,疼都疼不过来呢,规矩是做给外人看的。

    “要五点了,谁来告诉老汉儿一声。”门里姐夫的声音。

    亡魂触及天光将被击得粉碎,堕入地狱万劫不复。她走到白帐前对亡父说,“爸爸,五点了,该走了。”姐夫又恢复嘻哈脾性,贴着吴大妹的耳根,“看玉儿的样子,是不是在问老汉儿睡醒没有?”吴大妹白了他一眼。

    放过鞭炮,轮班的妇人也该来煮早饭了,她们一来,吴大嫂和庆喜大妈也不好再躺床上,吴大嫂得向她们交代这天的安排,还要把头天晚上就准备好的买菜钱交给谁谁,嘱咐谁谁千万别客气,路上肚子饿了下馆子先吃碗面垫着。

    吴大妹和吴小妹饭也没吃就双双回城去了,她们全身发痒长满热毒疮疖,回家是避人耳目洗个澡,顺便再换套衣服。这天就她守在灵前眼巴巴地看着香烛,跪着给来吊唁的亲友磕头还礼。太阳白花花地照着,老人们受了这暑热困恹恹睁不开眼睛,弓腰驼背坐在阴影里嗑瓜子,喝酽茶。他们习惯了她染成金黄色的鬈发,偶尔从灵堂经过去厨房或洗手间,也会对她说,“玉儿妹妹,莫伤心了。”

    吴老汉的弟子们顶着太阳在屋后面的山坡上凿打石头。他们从很小的时候就跟着老师闯荡江湖,是老师教会了他们建筑基本常识,这些过去低声下气的匠人如今都组建了自己的团队。今天,他们要亲手为老师筑一所冥宅。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使整个村落显得更加空寂。

    姐姐和小妹终于回来了。母亲陪着舅舅聊天。她突然很想睡觉,就到临室侧身躺下,迷迷糊糊觉得一青色长影也躺在背后。等她睁开眼睛,问庆喜大妈,“舅舅呢?”

    庆喜大妈说,“舅舅看你睡着了就没叫你,家去了。”

    “我睡了很久吗?”

    “三个钟。”

    “爸爸陪我睡了三个钟,怪不得睡得那么香。”

    庆喜大妈沉下脸,“老去看你爸爸的相片,隔一会儿就去叫他,他哪里舍得走嘛。你要帮你爸爸超度才是。”

    平时不诵经也不念佛的母亲口中说出超度两个字。她由此想到大师兄——龙觉寺住持。

    她给大师兄打了个电话,不到一顿饭工夫,大师兄的车就开到了田埂那边的三岔路。大师兄穿的是在家衣服,方头阔脸,本来是那么厌恶大师兄的她,在看见他的一剎那显得异常激动,就差没跪下去用额头碰他的鞋子,她把他当作了活佛,“师傅呀,请原谅你的弟子。”

    “阿弥陀佛!”年轻的住持合掌还礼。

    她说,山那边的太阳雪白雪白像一个银盘。住持向着那个方向看了看,你看见的不是太阳,你把你的心锁在令尊的灵堂里了。她说,大人和小孩在雾霭里行色匆匆,万物落地无声,阴冷的世界让我万分恐惧,师傅,请让我的心得到安宁。

    住持露出满意的微笑,从黄布袋里取出玉佛,让她贴身戴着,睡时若心神不宁,就手握玉佛,默念阿弥陀佛。这玉佛是从缅甸请回来的,已经加持了好些年。她戴上后,念一声佛号,又说,还请师傅再赐给弟子一些法宝。住持说,他做早晚课时会念经回向给她。

    她躺在床上听到唵嘛呢叭咪吽,音若洪钟混杂在阵阵松涛里。一个无边无涯的磁场把她紧紧吸附在中央,有什么东西从体内剥落,像是蝉蜕又不像,她的身子开始一点点变小,后来,小得就像一个泡泡,再后来泡泡消失在了空气里。第二天睁开眼睛,不知是睡了一觉呢还是死了一次。

    住持听了她的感受,又送来《金刚经》、《地藏王菩萨本愿经》、一本咒语小册子还有一件薄如蝉翼的百衲衣。

    “回去就穿在你这件黑衣服里面,睡觉也不要脱。明天就要做道场了。”

    她确是手持佛珠,内穿禅服为亡父送行。不管是愚昧还是尽孝,做儿做孙的跟着阴阳法师跳地狱,招魂。

    “父亲,您听见了法师带着哭腔的唱诵《送亡人歌》吗?他的声音浑厚嘹亮,您在天有灵,当舞袖同歌。您还记得三十年前的夏夜么?月亮掉在水中央,池塘里蛙鸣不断,我们坐在院坝里听您唱黄梅戏。您爱光着膀子,穿一件白色的短裤。您的古铜色肩臂在月光下显得特别健硕,我清晰记得您肩上那块大大的印记,那是长年累月让扁担摩擦出来的。其实那时,您已经是高级工程师了,但您还会和您的弟子们一起做最艰苦的工作。除了天降大雨或过春节那几天,您没有一天不在工地上。您操劳一生,养育大四个子女,到底又得到了什么?难道是因果轮回?您的长子竟为了节约几千块钱而放弃回家送您上山。开棺的那一瞬间,我怎么也不相信我的眼睛,他们先前是编造了善意的谎言来抚慰我,您走得并不安详。我无权去指责我的兄长,我也无权去指责任何一人。父亲,儿将孤孤零零四海为家!我的母亲好似也不如您生前那般待我,她当着人的面对我颇有微词。我还像从前那般待我的姊妹和他们的孩子,不管我如何小心翼翼,稍不留神就会引来姊妹的高声呵斥,随着年岁的增长,儿的性格越来越懦弱,所以,她们呵斥我时,您可想而知,儿的心都紧了。而您更是知道的,那个小侄子,我曾经怎么呵护过他,有一次,我连他要穿的内裤都特意从米国买过来。今天,他竟对我不理不睬。前两日儿去龙觉寺请师父,寺里一棵古树郁郁葱葱遮掩着庙宇和石阶,真是千年古剎,古朴幽静。儿一度留恋忘返,欲落发为尼,师父说,若放得下,便赐儿一间禅房,先带发修行。儿一脚踩在山门里,一脚落在山门外,山风轻柔,吹落滴滴泪珠。其时,儿神智恍惚,头痛目眩,若无师父佛口禅心,此身早不堪阴邪之气困扰。自父患病三年不到,已是沧海桑田,三年前,您还背着儿的幼子踽踽行于羊肠小道。大仔也在那个年纪趴在您的背上,同是那段路,我想,您是要留给他们一点回忆,您是要我再多些回味。记不清您背着我,抑或牵着我的手翻山越岭去过多少地方,又是多少年?杂草掩埋了去外婆家的小路,梧桐树下您熟悉的船娘没了音讯,我记得她曾送您一个毛编提篮,有时,黄昏归来,您从篮子里拿出两三个青橘,有时,是几截甘蔗,一年里,也有一次核桃、花生之类的零嘴。麻油灯下,您把它们分成四份,摆放在方桌上,看着我们闪闪发亮的眼睛,您说,四只小猴子,拿吧。儿一落地就爱哭,我的哭也由不得我,为哪般缘由要哭,连我自个儿都搞不分明啊,我的母亲不哄我,也不抱我,她欲用黄荆条子唬住我的哭,然她越打我,我越要哭。兄长和姊妹也年幼不更事,他们留给我的不过是些模糊的影像,好像邻居的孩子到我们家吃饭睡觉,我不过问他们,他们也不过问我,我确实不知所谓的舐犊情深和手足之情是什么。母亲若饮点酒,便狂笑不止,儿和小妹最怕她笑时的疯癫状态,后来,她果然疯了一次。母亲逢人便说我幼时的哭,我听着心寒,她偏生要揭开儿的伤疤。她倒最终也疼爱过她的老女儿,这一切都发生在我带着幼雏归里小住,她俨然一个从来便敦厚慈蔼的老妇人,我多么喜欢做了祖母的母亲。我也一度糊涂油蒙了心,和他们一起作贱您。您三十九年厚重的爱怜又常使儿午夜梦回之时唏嘘不已。父亡,儿情殇。本是用情至深,谁言无情无义?安息吧,我的先父,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