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到梅达灵山

春梦秋云 之 森林迷路

    这是阿姆斯特丹机场。中年男子左肩一个帆布大包,右肩一个蛇布口袋,背卷海绵床垫,头上歪歪戴着小毡帽。“璞玉,混得不错吧?”中年男子拍拍她的右肩,露出两颗大虎牙。

    “我刚埋葬了最亲的人。”

    “人总是要去见马克思的。”中年男子突然窥到她眼里咄咄逼人的寒光,收敛了农民那样的无辜的傻笑,“你的谁呀?”

    “我父亲。”

    他从华夏跑到米国,每两年换一个城市做客座教授。他们没说几句,就听见广播里传来他的大名,“白西君先生请你即刻去九号登机口,你已经延误去挪威的航班,十分钟后我们将甩掉你托运的行李。”他转身就跑,大声叫道,“哦!迈嘎德!”

    这样一个活着的人!

    几年前,她跟着白西君学书法,他说经常去一片森林跑步,是走熟了的路,进森林呼吸点负离子出来再教她写字。林子一派原始风貌,偶有不能吃的干果从眼前一晃掉进草丛,路旁的大树上没有任何方向标志。两个少女操着本地口音悠闲地走在前面,师徒两人很快就越过了她们。到了三叉路口,向右拐约两分钟,见一条柏油马路自南向北蜿蜒,白西君想沿着那条路走下去。她说,既然都进了森林,不踏松软的黄叶,却去人造车道,真是没有趣味。他听罢,返回到三岔路口。

    “你看,那两个骑自行车的。”她指着对面的小路说。

    “那也行吧,他们从那里出来的。”他说。两人毫不犹豫地沿着那条有齿轮的小路往里走。谈天说地,不知走了多少路,不知向左拐了还是向右拐了,拐了几道弯,或者原是笔直地走。突然,景致一变,她惊呼道,“哇!终于有点原始森林的味道了。”脚下全是阔叶,足有一指深,树木高大挺拔,因为采伐了一些,所以树与树的间距宽阔,光线明亮。

    再往前走几分钟,路面变得狭窄,杂草刺腿,分明就是下坡的陡峭路。她犹豫不前,“真要走下去呀,到哪儿呢?”

    “不知道,风景就在最险处,要有点冒险精神。”

    “够了吧?再不回去,腿就走不动了,我本来就有病嘛。”

    白西君意犹未尽,看看她,也只好作罢。她坐在干树枝上,长长地吐气。先前看见的两个少女,往坡下的路走去。“她们会下去吗?”她问。

    “兴许吧,看样子是很熟悉的了。”

    “大学时代独游湘赣,一身是胆,豪气冲天,荷包里只揣了两百块钱,走不动了,就在路上拦辆车,任人带一截,然后再继续走。那时民风真是淳朴,山里人家也不要你的钱,他吃什么,你吃什么。去坐火车,跟列车员说,只买了一站的票,其实是要坐三天两夜,说过,也没被撵下车。”

    “是现在这社会,你都被人卖过几百次啦。”白西君不无揶揄地说。

    她觉得和这个书法老师碰到一块儿就由两个自然人变成了两只锋芒毕露的刺猬,以刺刺刺。他自称是高级知识分子里的农民,嘲笑她的小资生活是吃饱了撑着;她对白西君辩解的人性堕落却是万分的鄙视。如若野猪来袭,书法老师会不会逃得冠冕堂皇?人性恶嘛,理所当然的是自保。

    他们沿原路返回,越走越糊涂。分岔路不止一条,两道口的,四道口的,路却是那么相似,隐约听到车声,到了尽头,看见往北的方向立着一个诺大的铁牌子醒目地写着“梅斯”,白西君说他已失去方向感,“去亚塞的高速呀!”她提醒道。他陷入沉思,难道是想翻过高高的栏杆去路上拦车?那必经一大片荆棘,荆棘长得有多深呢?他们穿的都是运动短裤,可没裸腿横扫荆棘的胆儿。回到十字路口,横穿过去,走着走着,她看到先前坐过的矮树桩,心下开始发慌,觉得是迷路了。

    两个来回后,突然想起来时是看见了红色铁架子的,那架子很高,只要回到铁架子的地方就清楚方向了。从此处的确可看见一个红色架子,但却在山的那一头,中间隔着峡谷,绝对不是先前看见的那个。前后看看,不知身在何处,她竟肯定地说,“哦,想起了吗?我到这儿时曾感叹:终于有点原始森林的味道了。我们是从稍微阴暗的地方走进来的,树不同,路况不同,走那条小路!这样走下去就到了峡谷,必有大道,走得出去的。”

    夕阳快掉下树梢了。他们站在一条可通一辆大卡车的泥路上,往北肯定不对,那就朝南吧。她悄悄打开手机看时间,还有一分钟到七点,如果再过一小时找不到路,就给弗兰西斯科打电话或者呼叫112,让直升飞机来找他们。

    “那里有人家!”白西君弓下腰指了指。透过树叶的缝隙,隐约看到峡谷里一栋白色的小屋。当地人喜欢在离家稍远的地方买块地,筑个房子,夏天去住几个星期。

    石屋靠悬崖而建,只有三间,正中一间亮着白炽灯,玻璃窗户让人打出许多裂璺,里面墙壁上有地图,中央放着好大一张办公桌。白西君擂拳敲窗,“有人吗?有人吗?”

    “别敲啦!看门上写的是什么?高压危险!”她转身看到左面的大铁门上一个骷髅图示,仰头再看,正对门还有根电桩,最高处悬挂着摄像头,一溜儿英文,大意是此处有摄像头,弦外之音——莫在此为非作歹!瞧了个仔细,就是没发现任何路标。不管是伐木基地,还是什么,总之嗅不到一丝人味儿。此处不宜久留,继续沿着大路走还有希望找到出口。

    大路上再出现分岔时,两人意见一致,只笔直地往前走。如若路的进口是在身后,而路是绕着森林一圈,那南辕北辙地走六、七个小时都走不出去。太阳的余热无几了,她抽了大麻一样地飙狂,走得比白西君还快。手机在闪烁红灯,快没电了。突然,“哧!”的一声,他俩不约而同回头一看:一个男子、一架单车。

    “先生!先生!我们迷路了。”她拦住单车,惊咋咋地说。

    男子做了个安慰性动作,徐徐说道,“不会啦,在格林森林怎么着都走得出去的。你们走失多久了?”

    白西君答,“四个多小时吧。”

    “我陪你们出去。”男子非常友好地说,“前面就是车站,坐巴士回家会更舒服些,刚受了惊吓就不要再进森林了。”

    男子离开后,白西君转身又往刚才那条路走。

    “我没带钱,你也甭想借给我,两块钱买张票还只是坐到火车站,到了火车站又要花两块钱才能返回学校,简直是浪费。我们翻过上面这个山坡,就能看到学校。这次保管不会出错。”

    她拨通弗兰西斯科的电话,“我还在森林里,刚刚迷路了,不知几点才能到家。”

    “你的腰那么痛,能走多长的路呀?!我怎样才能找到你呢?”

    “还好啦,刚刚有人指路。我的书法老师不愿去坐车。”

    “疯子!”弗兰西斯科显然生气了,“他简直是疯子!不要管他,你自己去坐车,等会儿再迷路怎办?”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这次他能找到路了。”她赶紧关掉手机。

    “你真的确信?”她还是不大放心。

    “上去的路口好像就在前面。”他有点模棱两可。

    “没错过吗?”明知道他会说“好像。”

    她饿得胃痛想找野苹果吃。白西君摆摆手,“出了森林才有!”

    “那还有多久呢?”她问。

    “大概一个半小时吧。”他赌气似的说,大步流星爬上山坡。她不敢落后,拼了命地去追,一脚踩空跌倒在岩石边上,膝盖顿时涔出鲜血,痛得呻吟不止。白西君折身回来看究竟,叱道,“走路不长眼睛呀!我是背不动你的。还说一个半小时就走得出去,这下好,不知要磨蹭到几时……”

    三个小时后,他们终于走出了森林。上弦月浮在蟹子青的天边,田间好安静。白西君攀下苹果树枝,摘了几个。“快递给我一个!”她咽咽口水,急不可耐地说。“天哪!这么酸!一点糖份都没有。”她狠狠咬了一口,没怎么嚼,囫囵吞下肚。想不到野苹果是用来酿醋的。

    手机“噶儿铃铃……”大仔问母亲走到哪里了。胃里的果液竟似发了酵,酸到鼻尖,浩浩汤汤的麦浪令她欲言又止,遥远的乡下这个时节也是成片成片的麦穗。眼前的男子十指夹满小青苹,满不在乎地望着她,啃噬得津津有味。

    斜眼看出去,一架飞机正在月亮下飞行,是去挪威的吗?她又要了杯咖啡,半截屁股吊在旋转椅外,脚尖蹬着地面打旋子。对面那个卷毛蓝眼睛小男孩双手抱着奶瓶,不知是在吸奶还是吸水,她鼓圆眼睛,用指头刮脸颊羞他。小家伙丢开奶瓶,哇哇大哭起来。她即刻转过身去。只听孩子的母亲惊慌地问,“宝贝儿,怎么啦?怎么啦?”一息后,没事了。她偷偷撇过头去。小家伙以为“巫婆”又要羞他,眼睫毛眨巴眨巴,滚出长串泪珠子。

    还没离开阿姆斯特丹机场就又收到了去挪威的那人的电话,口气竟似中了六合彩,“哈啰,运气真是超好,到啦!”

    “好,好。”

    “有件事要请你帮帮忙。”

    “洗耳恭听。”

    “我那儿子你是看见了的,5岁半要6岁了,你领养去,好不好?”

    “平白无故送我一个儿子?说点有逻辑的话来听听。”知道白西君不是在开玩笑。

    他原来是怕在挪威做不长,要回华夏另谋生计,但儿子的教育耽搁不起,老家穷乡僻壤哪懂教育,学生出了校门就是窝囊废。

    她回答得相当干脆,“此路不通!”

    “我和我老婆悄悄走掉,不带他,他就成了孤儿,政府也要供他上学吧?

    “你的书读到牛屁股眼儿里去了!”气煞人也!

    “这就是有文化的人说的话。有文化的人,别怪我不讲哥们儿义气没跟你说,艾玛的老娘也刚刚去见马克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