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到梅达灵山

趟过祖母河 之 旧人旧书 2

    十年间,聂公的子女中除了老八的翰逸,老九的翰墨和茹茜的女儿年纪尚小,其他的都各自成家,建了一排新院,这聂家大宅又添了不少气势。兰儿出落得冰雪肌肤、聪慧敏致。一日,父亲要考她对对,想起叶小鸾之父考小鸾的上句“桂寒清露湿”,便脱口而出。孰料兰儿的下句竟是当日小鸾的回复“枫冷乱红凋”。聂公直视兰儿良久,兰儿羞得用衣袖挡住半边脸。小女儿的憨态唤起聂公的忧虑,他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茹茜不应该让孩子读这么哀怨的文字。从此,他便作了兰儿的陪读。

    自那日辛姨寒了心后,对翰逸更是不闻不睬。翰逸而今已是18岁的少年,面容俊雅秀美,举手投足间都有股脱俗之气。桃花湾的人知道这位少爷对女人不感兴趣。他的房间,墙上、纱帐上、窗棂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绣花巾、相思结、香包包。被褥更是茉莉花香四溢,不见其人,你定以为是哪位小姐的闺房。聂公当初打之,骂之,把房间里一应女孩儿喜爱的饰物投到火中烧成了灰烬。这少爷虽生得怯弱,骨子里却牛性逼人。腿上的鞭痕还淤血未散,又买回来一大堆。这样周而复始,聂公也就听之任之了,偶尔想起这个乖戾的儿子,心中说不出的惶恐,觉得是自己德行未修够,才生下这么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孽障。

    这日早晨,翰逸一袭青衫坐上阿三的马车。“阿三,你要是对老爷吐露一点风声,有你的油果子吃。你把我送到王老板的楼下,如果太太问起,就说我去学长家了。你不必来接我,我自己雇车回来。”阿三哭丧着脸答道,“少爷,我们这些下人真难做,每回一出事,老爷就关我柴房,饿我三天三夜,还不准喝水。你还是早点回来吧,不要像上一次夜里过了三点才敲门,你敲门就轻轻敲嘛,还哼哼唧唧唱那段子,咚咚咚把那门踢的。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才好,我听你踢门的声音就知道你喝酒了,吵得谁不知道我们的十四爷回来了。你也亲尝了老爷的鞭子,你也看见了老爷第二日是怎么打我的……”翰逸拍拍阿三的肩膀,哈哈笑道,“这点皮肉之苦算什么!我平日亏待了你吗?你老娘生病买药的钱,你妹子身上的袄子不是我给的?你的酒罐罐空了又是谁灌满的?别尽说晦气的话。”阿三摇摇头,他知道少爷不会听他的,吁!吆喝着马儿往镇上赶。

    河口镇是当地水路两道的交通枢纽,只有一条长长的曲折的青石板大街,沿街的铺子、酒馆、茶馆皆是青一色的两层木雕小楼。廊檐下挂着红色的灯笼,一到黄昏,星星点点的红光辉映河面,衬着街背后的威峨松山,如此可爱景致常令暂歇此地的走马散商忘却羁旅的寂寞。

    阿三把翰逸送到一栋大楼前,折身回桃花湾去了。翰逸抹抹油光光的头发,把衫子拉了拉才登上石阶,拿起悬吊着的铁门环拍了三下。一个小伙计打开门,说,“翰逸少爷,请这边走,五爷在书房等你。”原来这家主人姓吴,四十有二,还未曾有家室,陕西白水人,在家排行老五,人称五爷,戏班出生,来河口镇十载有余,收了一大帮穷人家的孩儿学戏,开家茶馆,平时就在自家茶馆坐堂子。人长得魁梧高大,唱武生,尤擅长唱关羽的戏。一个月有三、四趟去有钱人家唱包戏。遇上风和日丽的好日子,他也带着戏班赶乡场。所以一提起五爷,妇孺皆知。

    翰逸紧随小伙计穿过天井,进了一扇圆拱门,眼前又出现一个小四合院。小伙计走到一间门前说,“五爷,聂公子来了。”“逸卿,请进,请进。”五爷开了门,拉起翰逸的手,转过头来对小伙计说,“小竹子,有什么事搁一搁,我下午再办,端一盘凤梨来。”小竹子唯唯诺诺,哈着腰退出了四合院。五爷掀开帘子,两人并肩而进。靠窗的一面墙上挂着一把大刀,刀柄被摩擦得亮澄澄可以映出人影儿。正面一堵墙上是一幅水墨山水画,角落里一个乌黑发亮的木架子上放满了瓷器收藏,一张圆木小桌就摆放在屋子的中央。五爷拉出一个凳子让韩逸先坐下。这时,小竹子端来水果放在桌上,问五爷还有什么吩咐,五爷道,“去吧,不要让其他人来打扰我和聂公子。”

    翰逸腼腆道,“五爷,我托你的事办得怎么样啊?行头都准备齐了吗?”五爷拍拍他的手说,“逸卿,你还是那么性急,来,吃块梨子,解解暑气。你的事我能不放心上去吗?这回上省城,除了进茶叶,见我二哥,就是到最好的布铺买你喜欢的藕红丝缎,又连夜找川剧团旁边的张剪刀按照你给我的旧衫尺寸,做好了这套戏袍。来,来,来,试试合不合身。”五爷从床上拿来一个小方包,解开疙瘩,里面是一个长方形的木头盒子,还有几本书。翰逸拾起一本,眉毛一扬,“太好了,这几本电影杂志是新出来的吧?兰妹都问过我好几遍了。这又是什么?玫瑰膏子!……送我的?”五爷俯下头,轻声说,“你要学唱戏,我嫌别的孩子用过的脏,这些油膏是你的呢,我帮你放着,你那个家是带不回去的。”只见五爷开了木盒,一套新装整整齐齐叠在里面,香气扑鼻而来。翰逸双手哆嗦捧起衣服。五爷得意洋洋道,“逸卿,不就是一套戏服?你喜欢,我以后多给你置几套,穿上让我看看。”说着,帮翰逸解开扣子,套上新服,束紧腰带,又拿来一个凤冠戴在他头上,退后几步,看得五爷啧啧赞叹。翰逸款款移步到落地镜前,镜子里的优伶身姿婀娜,腮上几滴梨花泪。

    午饭过后,翰逸在五爷处喝茶,听戏,聊侃,见日落西山,才匆匆作别。

    寒来暑去,因得五爷身教言传,唱腔、身段都大有进步,做得极为小心谨慎。其间兰儿也偷偷得了不少好处,翰逸时不时捎给她些闲书,让这个情笃初开的少女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幻想,她想象中的省城绚丽多彩,蕴藏着无限的奥妙。

    茹茜虽对翰逸无甚好感,也不反对他来这边走走。偶尔审查女儿的文章皆是儒家思想行于字里行间,文风清俊幽冷。其貌可让月沉云淡花羞,如见少时自己的影子,真是爱之,惜之,怜之不尽,又恐红颜薄命,每每灯下空添了无限惆怅。白日里对她更是严加管教,不可越雷池一步。哪料这小女儿把一切闲书藏于床榻之下,夜里点了灯偷看,思绪如“九万里风鹏正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