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到梅达灵山

趟过祖母河 之 旧人旧书 3

    桃花湾上上下下一片繁忙景象,人们摘桔子,挖红薯,感谢风调雨顺又是个丰收年。聂公年近七旬,还保留着年轻时的嗜好,餐餐必饮两大杯高粱酒。又因此地一风俗,罂粟花开后,所得罂粟全收仓不卖,所以男子、妇人皆会抽烟。也有年逾八十的老人精神抖擞,罂粟不对他们的身体产生任何影响。偏老天不愿多赐聂公年岁,这秋一到,聂公就觉得肝部疼痛难忍,后来抽着鸦片也无济于事。聂公隐隐感到大限已到,看到床榻形影不离的十姨太楚楚可怜,只好祈求佛主容他多逗留些时日,庇护她母子不受欺辱。趁神智清醒,把全家老小招到堂屋,当着祖先的灵牌分了家产,又说,“我深知自己不久即将离开人世,想这一生未曾光大祖先留下来的家业,悔之晚矣!今七零八碎分给你们。唉!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事,你们好自为之吧!十姨太只有一女兰儿,年纪尚小,我去后,你们万万不可欺负孤儿寡母。她的住处仍然归她,如若她要回娘家,任她去,你们不可阻拦。否则,我九泉下也不能瞑目……”他心知自己这撒手归去后,那前面的九个太太定不会善待茹茜,况几个儿子年长十姨好几岁,难免不滋生出难堪之事。他熟知茹茜品行,外柔内刚,自会选择回娘家,所以出此之语。私下又把长年里积攒的银票尽数交给了茹茜。这才一命呜乎,上了黄泉大道。

    茹茜年纪轻轻,丧夫守寡,夙夜泪流,悲苦不堪。好在一向对之忠诚不二的奶妈成稳老练,见丧事办完,各家忙于内务,还没心思来刁难她们母女,便时时提醒主人搬回娘家为好。茹茜也早有此意,收拾妥当,带着兰儿和奶妈回到了娘家。

    茹茜的母亲几年前就已过世,李秀才也是风烛残年之人,现与女儿、外孙女同住,倒解去了不少孤苦。兰儿依然去学堂,有时,即兴做出的打趣对对引来家公开怀大笑。

    冬天到了。山风凌冽,冰寒地冻,偶尔一两只黑鸦停在山崖上“呱-呱”叫那么几声又恢复了平静。大路口那棵老槐树,伸着粗壮的臂膀,光秃秃得像千年不倒的神像。这个时候,田间不再耕种,人们都缩在屋内烤火,但翰逸穿着皮褂子,手放在衣兜里,迎着风艰难地向李秀才的家走来。

    李秀才的小院久未修缮,外面的土墙残破不堪,一棵苍天古柏遮盖了大半边厢房,恰似天然的屏障。兰儿见哥哥两颊消瘦,双目无神,几个月不见似变了一个人。茹茜为他冲了杯热茶,问他近来可好。翰逸红着眼说,“十娘,我娘有你一半好,我做牛做马也甘心。”茹茜忙道,“逸儿,可不能这样说自己的娘。”翰逸断断续续道,“十娘,你是有所不知啊。我娘她现在除了听大哥的话,什么都不在乎了。家里闹翻了天似的,大嫂空了就找我娘吵。大奶奶除了吃斋念佛,啥事也不管。我说我娘两句,她还骂我吃里扒外,不是她生的。”茹茜见翰逸越说越没遮拦,就拿话堵住了,“逸儿,大人的事,做小辈的最好不要去管。你娘说你,自然是你做错事了。从今以后,你发奋读书才是,你娘以后还要靠你呢。”

    茹茜见翰逸心情已平静下来,看天都黑透了,忙叫奶妈的儿子柱子提一盏马灯送少爷回去。翰逸回到家,听见大哥在母亲房间说话,母亲笑得就像一个荡妇。他关上门,换了戏袍,往脸上涂上厚厚的油彩,披上假发。只听悲悲切切、哀哀怨怨的优伶声冲出纸窗,悠然荡去。辛姨走到屋檐下,看对面纸窗上裙影婆娑,高声骂道,“你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又在嚎什么尸了,你娘还没死。”翰逸并不作答,哭腔乍起。辛姨跑过来,一把揪掉他头上的假发,狠狠摔在地上,一顿咆哮,“你去照照镜子,不要脸的东西,别在这里给我摆什么噱头,看不惯就滚。”翰逸弯下腰,拾起假发,走到梳妆台旁,看了一下镜子,缓缓转过头来说,“偷人要不要脸?”辛姨涨紫了双颊,一步蹦到翰逸面前,啪啪啪几个耳光掴过去。

    翰逸戴上假发,系好腰带,再看镜中,泪水已经在脸上冲出了两条白沟。他走了出去,外面淅淅沥沥开始下雨,一片混沌,地面还不曾泥泞,可是风呼呼地四面乱吹,连狗都不敢露出脸来。

    翰逸到达五爷处,已不能言语。五爷让两个伙计抬着他到了自己的卧房。这一夜,韩逸在几床被褥下哆嗦不止。天明,五爷怕他的家人找上门来,雇了辆马车,给了车钱,交待车夫一定把聂少爷送到府上。翰逸此时迷迷糊糊,浑身滚烫,朦胧中有人把他抱上车,又有人抱他下来。

    来给他就诊的大夫说,事情真不巧,他正在出麻疹,又受此大寒,疹子很难出齐,恐怕小命难保。辛姨听完大骇,后悔不迭。翰逸的门、窗被封得严严的,不让光和风挤进来。茹茜知道没出过麻疹的人是不可接触病人的,任女儿如何哭闹也不许她前去探望。这病中人被大鬼、小鬼缠着,一时汗如雨下,一时冰芒刺骨,眼前是刀光剑影,下意识里狂叫五爷、兰儿、姨娘、阿三,阿三快来啊,双唇抽颤着,却发不出声音。辛姨坐在床沿,眼睁睁见儿子备受煎熬,想起自己的身世,恨不能随之而去。

    阴雨绵绵又是七日,翰逸气血殆尽,终于在子夜时分糊涂死去。辛姨悲恸欲绝,才受丧夫之痛,又尝失子之哀,人生无常,真是苦多欢少。小院平素就冷落清凄,人迹罕至,辛姨待人又极为刻薄,过去趋炎附势的下人们见其家道中落,都躲得远远的,各自寻大户人家去了。大少爷翰霖偶想起她的艳美,顺道进门逗留一时半会儿,做那露水夫妻的苟且之事。然聚散匆匆,终难解长夜漫漫的寂寞,其间,便小恩小惠于一些浪荡公子,久之人人皆知。翰霖心道,“这妇人生来轻浮,我平时待她也不薄了,她不念我一片苦心,胡作非为,遭人唾骂,将来不定有什么好结局,我还是避开为好。”又寻了天真烂漫的小女子。这边辛姨听说大少爷新娶了姨太,日日长吁短叹,积郁难抒,心灰意懒,任凭院中杂草蓬生。有时,半夜路过此地的村民听见院内低低的啜泣声,阴森森可怕,不肯多望一眼。

    恰逢隆冬时节,辛姨挂念翰逸在阴间衣不遮体,食不裹腹,给他准备了一碗刀头肉、大罐白米饭、几个红苹果、一小瓶高粱酒,冥衣冥币香蜡一应俱全,孤自一人上了娃娃山。新坟旁几片锡箔纸被前段时间下雨时冲下来的泥浆压住半截,草还未长出。辛姨拜完山,自饮了一小杯酒,其余的洒在坟前,揩拭尽清泪,才垂头丧气下山来。山脚下驼背老爹正在割牛草,而今,他跟了大少爷,依然负责那头黄牛,看见辛姨,问她可是刚去看过翰逸少爷。辛姨似乎是回答他,又像是自言自语,“走了,都走了……”

    那年她初到聂府,如刘姥姥进了大观园,闹下多少笑话。吃饭狼吞虎咽,生怕有了这顿没有下顿。没事就坐在院子角落里畏畏缩缩的,跟人多说几句话也要脸红。驼背老爹真不愿想起那些旧事。

    那日翰逸断气之前,兰儿梦见窗外喜鹊唧唧乱叫不停,游魂到了一个院子外面,推门却是往年自己的旧居。窗户大开,哥哥在里面叫她,“兰妹,快来,看,我给你捎来什么了?”兰儿蹦蹦跳跳跑向那间屋,不见他的影子。出门,又拐进一院子,听见屋内传来怏怏哭声,兰儿道,“谁家女孩儿在此地哭泣,心里定受了不少委屈,待我去好好抚慰一番。”她走上前去掠开那女子额前的头发,好生面熟,听那女子悲悲切切说道,“世间无甚留恋的了,我停留片息便去。你仔细看好,我就是做了你十来年的翰逸哥哥。我本不忍心抛下你,但阎王爷的符令已到,我不敢有所延误,你好好珍重吧。”兰儿怪她胡言乱语,又见她怨悱缠绵,真有生离死别之状,心里信了,痛哭出声。茹茜唤醒女儿,正是子夜时分。从此兄妹生死两茫茫!

    春来廊前燕子衔泥做巢,农人开始播种。桃花湾抖一抖腰身,吸纳天地之精气,又是一隅逍遥乐土。茹茜这几日却并未因天气转暖而心舒郁散,自从上个月收到钟县姑母的来信,兰儿就像掉了魂儿似的吵着要去。姑母在信中说,“现年岁大了,身边子女皆已成家,去年来桃花湾看见兰儿读书很是用功。现在女子都讲求独立,不像我们了。兰儿到县城来多读几年书,今后做教书先生也是她出人头地的一种本事。”原来这姑母脑筋极为开化,平日里听广播,读报纸,是争取女权独立的积极分子。茹茜左右为难,她也听了不少从外面传进来的风声,说城里的女子都不裹脚了,剪了辨子,同男子同上学堂。她觉得男女同学有伤风雅,所以回信婉言谢绝姑母好意。哪料这姑母收到信即刻又回,“钟县有女子中学,不用牵挂,你准备妥当派人送兰儿上来,我这里什么都帮她安排好了。”茹茜思前想后,才勉强答应。

    黄昏,茹茜灯下为女儿的新衣上纽扣。天上一轮圆月把庭院照得亮如白昼,女儿在院中问她,“娘,你说那只白兔乖不乖?嫦娥那么喜欢它,我想它的绒毛肯定比雪花还白。”母亲听女儿傻傻地说这些痴话,宛然一笑。李秀才佝偻着背,从堂屋大门缓缓踱步到院中,摸着长长的白须,摇头晃脑如嚼黄豆,“云气压虚阑,青失遥山。雨丝风絮一番番。上已清明都过了,只是春寒。花发已无端,何况花残?飞来蝴蝶又成团。明日朱楼人睡起,莫卷帘看。”

    兰儿嗔道,“家公,你好没趣。蒋春霖的《浪淘沙》是写暮春的,现在初春刚到,百花绽放,你何苦做这伤心人。”李秀才望着华轮,又是一叹,“你不懂也,春来秋去,世事匆忙;悲欢离合,人生无常。”

    兰儿似有所感悟,双手捧腮,月光下清丽无比。茹茜看得呆了,不知等待女儿的是什么样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