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狱横流

第十六章 敕令

    “原本不想杀人的,为何偏要寻死?统领要找的人,是你们能杀的?”

    一虎背熊腰,身着黑色铠甲,手持鎏金长枪的军汉说话的同时将枪往泥地上随手一按。长枪末端并未入土,但营地却陡然一震。

    地上则躺着一个无头尸体,正是刚才举起大石,要砸向林玲的流民。他的脑袋炸开,红白之物溅了一地。

    钳制住林玲的流民瘫倒在地,林玲没了束缚,哭着跑进了母亲怀里。

    林妇紧紧抱着女儿,生怕别人再将她给夺走。

    军汉轻飘飘甩出一句话:“统领想要见你们。”

    谁玩,他转身离去。

    林妇抿着唇,拉着林玲跟了过去。但很快转身,狠狠踹了几脚刚才钳制住自己的几个流民,这才离开。

    流民们喏喏的被踹翻倒地,却连吭一声都不敢。

    许久之后,集中营里依然一片死寂。

    母女俩再次见到了黑水军副统领秦言。后者背着身子,凝视着墙壁上挂着的一幅舆图,正是旧城最新的地形图。

    “见过大人。”

    秦言没有回头,他手中随手扔出一枚飞镖,飞镖钉在了墙上:“这里,是你们住的地方吧?”

    林妇让辩论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你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河边吧?与我说说那日发生的详细情形。”

    林妇欲言又止,沉默了好一会儿。

    “放心,我知道此事与你们无关。如果你们能交待清楚,今天就可以离开。”

    林妇看着自己被吓坏的女儿,想了想,实在是不想回到集中营里,也觉得自己没什么可隐瞒的,便开口道:“大人是一军统率,想来不会诓骗民妇。”

    秦言微微颔首,飞镖围绕着他指尖不停旋转。

    “那一日,官军抓人,我与女儿被一同抓住,顺着河堤被押送。也就是在那时,三里桥突然垮塌,然后我听到了前面说遇袭的声音,便抱着女儿一同蹲下。

    后来,捆住我们的绳索自己解开,骑士们也都却了前面。我见有许多人争相逃窜,便拉着女儿也回头跑去。

    可是当时的我实在是太饿了,没跑两步就头昏眼花。我女儿便扶着我到一个破房子处休息。然后,河里突发大水,漫灌城区,我与女儿一时不查,被打落水中。

    之后,我因溺水,昏死过去。醒来时,那少年带着我女儿来到了我身边。我害怕生人,道了声谢就要离开。是我女儿说想感谢一下他救了我,邀请他去我们家。

    原本他不想来的,我也不想多生事端,可女儿说他会治病,再三邀请,他才同意。

    说来奇怪,原本当时的我因为饥饿,没半点力气,但精神却出奇的好,也感觉没那么饿了。回到家后,因为家里寒碜,他便出去捉了鱼来。后来我才听说,他捉了许多鱼,沿途分给了其他需要的人。

    我认定他绝非凡人,也不敢打听他的事情,彼此相安无事。他在我家里住了三天,帮人看病,然后就离开了。因为当时的我在野外挖野菜,也是我回家后才知晓。

    回家后,我就收拾了家当,想要离开。因为我听说住在附近的人在前一天失踪了好几个。我害怕自己与女儿又被抓走,所以赶紧出城,没想到就被带来了这里。”

    秦言看着舆图,上面的飞镖已连成一片,与林氏妇人所说的轨迹重合。他回过头,笑着对林玲开口:“小妹妹,你大哥哥走之前,有没有说什么?”

    林玲张了张口,看着自己母亲因为保护自己,被那些暴民砸伤的淤青、血痕,顿时哭了起来:“大哥哥说,他还会回来的。”

    说完,她扑到母亲怀里:“妈妈。”

    “哈哈哈,好!”秦言点了点头。“我现在就能放你走,但有一个要求,你们得回到自己的住所去。”

    林妇面色陡然一变:“大人,饶命啊,还请给我们娘俩一条活路。”

    “此事毕,我会让你们摆脱奴籍,同时给你们一笔钱粮,虽然不多,至少让你们未来几年衣食无忧。”

    林妇颇为意动,但脸上还是犹豫。

    “你们的安全,我可以保证,我只是为除妖而来,如果那少年不是妖怪,我也绝不会加害。”

    “妈妈。”林玲摇头,她不想给大哥哥带来麻烦。

    “我有个条件,我可以回去,但我女儿,她还少,能不能?”

    “她一个人在外面,你不也会放心的。”秦言的话语直接扎在林妇的胸口。“这件事说好办也好办,不好办也不好办。至少,我与那少年,对你们俩都没有恶意。”

    林氏妇人深吸一口气,看着自己女儿:“好,我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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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边。一道敕令随着一清澈水滴,被传达到了天水州各个修行门派、修行家族中。

    原本这些门派、家族原本依附与泽水国。但泽水国覆灭后,各门派、家族态度暧昧,即没有向秦言上表,以示臣服,又没有对当前官方采取明面上敌对的行动,游离在外。

    秦立本就麻烦缠身,自然乐见与此,甚至严令对修行者的干涉。要是这些修行门派、家族也参与叛乱,那天水州绝对会翻天覆地,后果不是他能承受的。

    天族需要的是一个稳定、可靠的前进基地,绝不是一个赤地千里的厮杀禁地。

    似乎在同一时间,水月宗、淼清阁等修行门派,谓水方氏、泺水寒氏等修行家族,其宗内水雾升腾,而后汇聚,化作一清澈水滴。

    之后,水滴中有秦言的声音出现。

    “敕令,今天下纷乱,战火连绵;致生灵涂炭、百姓流离。现神州陆沉,大道不复。值此危难之际,有妖邪趁势而起,捉人食人、为祸于世,为天道不容。

    现昭集天下有志之修,斩妖诛邪,共襄义举,卫我道统。以全天理人伦,明心证道,不枉我辈修士之念,匡扶正义,保境安民。

    凡斩妖驱邪者,皆视为大功,朝廷必有封赏,恩泽后人。”

    “这是什么?”水月宗的宗门演武场上,有正在练习法术的弟子停下了动作问。

    “好像,是一道敕令。不过,对我们没用。这敕令由来不正,你没听到,他都不敢报国号,也没有玺印加持吗?”又一名弟子鄙夷道。

    “也是,我等是泽水国修士,可与这劳什子天族走狗没任何关系。”

    “对。降的是泽水国走狗,是魔族败类,与我们无关。”

    演武场议论纷纷,他们的看法出奇的一致,那就是拒不承认天水州政权的合法性。

    但很快,便有一道神念传出,是宗主水易的声音:

    水月宗弟子听令,妖族为祸,残害百姓,我辈修士,为民请愿,是为本份。因此宗门决议,自即日起,派出内、外门弟子,外出试炼,以镇妖祸、驱邪秽、保民生。

    宗令下达,众弟子哗然。

    “宗主,我不服,现今妖邪横生,皆由那秦贼卖国而起,他坑骗国君、祸连一国、残杀百姓,更是让我等子子孙孙永世为奴,我为什么要听他的!”一内门弟子发声质问。

    “我也不服,秦贼无道,倒行逆施,恶行滔天,要我听从他令,恕难从命。但要我去宰了这狗贼,就是死我也心甘情愿!”

    “对,宗主,若要诛杀此巨奸国贼,我等义不容辞。”

    ……

    一时间,多有弟子跟从,这几年天下剧变,公道自在人心。

    “荒唐。斩妖诛邪,是我辈正道,与这朝廷没有半分关联!何况,故国已去,江山不复,是天道轮回。可百姓仍在,他们势同水火,我等岂能坐视?”水易反驳。

    “可是宗主,百姓因何受难?皆由秦贼卖国而起。我辈修士,不应该匡扶正道吗?”有弟子提出疑问。

    “还嫌这天下不够乱?天、人两界入侵炼狱,无人能独善其身。如果有那本事,不用你们言语,自有修士抗争。但现在的我们,又能做什么呢?国家突然覆灭,已成事实,奋勇捐躯,自是扬了我魔族修士气节,但那又有什么意义?

    你们死后,世界还是一如即往的烂,百姓还是一如既往的难。我让你们有一定实力的人外出历练,是想让你们至少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不论如何,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这不是为了我这个宗主,也不是为了当下的朝廷,是为了百姓,为了你们自己的道,你们的所行所为,是你们个人修行,若能于心无悔,于苍生有报,自不枉此生,相反,若你们为小节而失据,岂非令道心蒙尘,黎民受难?”

    弟子们相互望了望,终于没有了言语。

    “我从不奢求你们为朝廷效力,我只关心你们在修行的过程中,是否知行合一,是否为这遭受荼毒的生民真正出力,是否有所感悟,有所进步。你们曾经都是凡人,修行无岁月,是否忘记了自己初心,是否忘记了自己的道途?”

    “宗主,我等惭愧。”一众弟子心悦诚服,躬身做揖。

    “即如此,便做些准备,尽早下山去吧。”宗主下令。

    “弟子遵令。”应声过后,道道长虹划破天际。

    水月宗宗门大殿,位于一悬空的巨石之上。宗主水易立于高高的阁楼之上,望着自广场四散的长虹,长长一叹。

    “宗主,你有何吩咐?”有一道人影突然闪现,她似一个幽灵,悄无声息,也全无法力波动。

    “情况如何?”水易没有回头,直接发问。

    “外派探查的人除了月琉之外,其他都安然返回。”女子欲言又止。

    “很糟糕吗?”

    女子缓缓点头:“中玄州基本上全境沦陷,许多大的势力要么覆灭,要么已投诚。能联系上的人不多。”

    水易闻言,眉头愈发紧锁。

    “宗主,天族势大,已逐渐站稳脚跟,我认为应宜早不宜迟。”

    水易摇了摇头:“能联系上的人,都有哪些?”

    女子取出一块玉牌,掐决之下,将禁制打开。

    水易一招手,玉牌飞到了他手中,感知之下,玉牌中的信息了然于胸。“辛苦了。”

    “宗主,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继续蛰伏。”

    “可是,天族逼迫越甚,对我们也极为警惕,且一直在暗中追查。我担心会暴露,从而引来灭顶之灾。”

    “不是暴露的问题,灾难一直就在我们顶上,躲不过去。而且,现在我们的力量太过弱小,贸然举事,也只是徒送性命。除了蛰伏,没有其他办法。”

    女子点头,又道:“宗主,我认为,也许举宗迁徙,也无不可。天族势大,我们不敌,情有可原。”

    “举宗迁徙?也许吧。我们能走掉,可低阶的弟子呢,还有生在这里,长在这里,现在水深火热、苦苦挣扎的亿万子民呢?他们又能到哪儿去?

    国灭、家破、人亡,甚至子子孙孙都要为奴,永生永世也逃不过这恶毒的命运,我们真能走掉么?”

    “可你刚才分明说,不论如何,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不违本心即可。我们只是暂时离开,假以时日,必会归来。

    宗主,眼下的重担,我们扛不起,也挑不动,再待下去,甚至会有灭顶之灾。我这一路上,看到被覆灭的国家数不胜数,其中有一些甚至比我们这里还要凄惨!那是真正的人间炼狱,赤地千里!

    举宗迁徙,留存实力,也无可厚非,待他日,再回头,收拾旧山河……”

    “有些事可为,有些事不可为……”水易无奈。虽然这话是他刚才劝宗内弟子所言,可事情落在自己头上,他同样踌躇,难以割舍。“退下吧!”

    “月璃告退。”女子不再劝告,她将自身完全没入了阴影之中,进而消失不见。

    有一朵鲜艳的红花空中飘落,在水易跟前打了个转。水易摊开手,花朵落入他掌心。他抬起手轻轻一吹,花朵落入泥地,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

    但这仅是开始。枯萎的花体下,竟冒出了三个碧绿嫩芽,嫩芽快速长高,长成了三株草来。

    这是炼狱独有的一点红,它生长时间很长,需要数十年,但开花的时间最多只有一个时辰,所以叫这个名字。

    花开之后,会被风带走。无论风把它带到何方,落地即枯萎,而在枯萎的花朵上,会有新的一点红长成。

    “无风起浪,无根长草。不知我魔族,能否渡过此劫?”水易暗自感慨。

    又有人影闪过,一名女弟子飞遁到了阁楼正下方,她的衣着不同与其他弟子略显不同,是紫色长袍,佐以蓝色水云纹饰,是核心弟子。

    在水月宗,低阶弟子到高阶弟子统属于外门,都是普通的白色长袍,镶有蓝纹装饰,以作区分,实力大多在四阶至五阶。内门弟子是蓝色长袍,白纹装饰,实力至少六阶。

    “父亲,女儿请命,下山除妖,以作历练。”

    原来,她是水易的女儿水钥,水月宗惟二的核心弟子之一。

    “此事,交由你的师弟们即可,你就留在宗内,哪都不许去。”

    “可是父亲,我苦修多年,修为已渐停滞,再难有任何精进。此行历练,或与我修行有益。”

    “此不当时,天下纷乱,宵小群起,或横生枝节。”水易摇头。

    “可是,为何其他师弟都能外出历练,我却不行?这些年来,我一心潜修,不闻世事,但也能从一些闲言碎语中,觉出些许端倪。世界剧变,甚至国家都灭亡了,你却还让我闭关苦修?”

    “为父这是为了你好。”

    “女儿很感激父亲你的照顾。但是父亲,你照顾不了女儿一辈子,将来有一天,女儿也总会面对这场波及我们所有人的风暴。我知道现在的情况很难,但我也想出自己的一份力。”

    水易一时无语。

    “父亲,就许我下山吧。”

    水易的目光落在那一点红上良久,最终一声轻叹:“让你师弟辰飞一起吧,他虽然修为不及你,但为人谨慎,又够机灵,遇上事情,可周旋一二。”

    “女儿谢过父亲。”

    “出门在外,自己得多加小心。这是与你防身法器,危急时刻,可救你一命。”

    只见一铜镜飞到水钥的跟前,她小心接住,正要感谢,水易却化作流光,远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