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雀

第一百零七章二百汉子

    云墨指了指外头兴高采烈驾车的小孩儿:“他家酒肆上头挑的望帘上那个字,是咱们爷写的。”

    “怪不得……”阿柔长舒一口气。那时她就觉得云墨看见那望帘的时候,神情有异。果然里面有文章。转而她又有些后怕。亏得她们去的晚了,要不然此时还不定什么境况呢。她越发觉得必须赶紧离开。云墨这丫头不能十分全信,说什么都不能带着她。

    “到了呢。”车外传来那男孩儿的声音。

    阿柔向云墨道:“你且在车里等一等,我先去看看。”

    “还是奴婢去吧。”

    “不用,我去就行。你要是去了,要以什么身份和那门口值守的说话呢?”

    “奴婢就说……”一时半会儿间,云墨还真想不出接口。都知道宣平王的侧妃盛年早逝了,怎么解释又忽然出现在这玉匣关呢?

    “你且等着,我去去就来。只是,等你成了侯家的少夫人时,可莫要忘了我这个大媒。”阿柔笑着打趣着,说完跳下了马车,向那小孩儿道:“你陪我妹子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看看我男人到家没有。若是到了,再叫你们过来,你拿了酒饭钱,好快些回去找你母亲。”

    小孩儿显然常来这永定城的,闻言一拍胸口道:“阿姐,你放心去吧。”

    阿柔这才转身,向总兵府旁边的街巷走去。她此时无牵无挂,一身轻松,走起路来脚下生风。不过是片刻之间就穿过那街巷。找了个路人打听到一家专门卖旧衣服的铺子。用包袱里仅有的一套丝绸衣裙,换了两套半旧的短衣长裤和麻布鞋。把掌柜给乐的差点儿没把眼睛给笑没了。因为出了玉匣关往西南就是西邦。西邦人不善蚕桑,国中富贵人家偏偏爱南国的丝绸成风,引得那些中产之家也纷纷竞相效仿,倘若能有一件丝绸衫子穿出去,那可是十分有面子的事。

    但是,上好的丝绸到了西邦是十分昂贵的。普通人家根本买不起。所以专门有人偷偷渡过边卡来南国这边收旧的丝绸衣服,贩卖到那边去。

    阿柔在宣平王府的衣衫,就算是最普通的,也是簇新的上好丝绸。如今只换两套最不值钱的麻布短衣和鞋子,自然要把老板的嘴乐歪。

    阿柔正愁怎么过玉匣关,这时听说西邦和南国虽然表面上没有通商,但私下里百姓的贸易一直存在,顿时喜出望外。就在铺子里借地方穿上刚刚换来的麻布短衣,将自己打扮成一个半大小子。然后用换下来的衣衫做代价,换取老板指引道路。

    那老板得了好处,倒也好说话。让她日暮时分去城南的狮子庙等候。到了那里自然见分晓。

    阿柔谢过老板,背着仅有的一套换洗衣服,趁着天色还亮着,在城门关闭前夕出了南城门,循着老板指引的路径寻找狮子庙。

    阿柔本来以为那狮子庙应该十分难找,谁知出了南城门,远远就看见不远处山坡上,树木掩映中的庙宇。路上时有壮年男子往那庙的方向走。有单人独行的,也有三五作伴的。阿柔心里纳罕。旧衣铺老板说的明白,南国和西邦多有交战,两国早已商贸中断。这些民间的买卖都是私下里进行的。有个词来形容这种商业行为再恰当不过,走私。

    不管你走私的什么货物,都是不法的买卖。那狮子庙这种走私环节关键的地方,不是应该十分隐秘才对吗?怎么这样大刺刺的摆在世人眼前。难道这就是人常说的,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最安全?

    但旋即,她就否定这自己的这个想法。永定城临近玉匣关,就在总兵府的眼皮子底下。就算再隐秘的走私行为,时间久了要说总兵府不知道,那也是不可能的。若是那样,玉匣关早就形同虚设了。

    阿柔边走边搜索枯肠,可无奈她过于年轻,阅历太浅,直到走到狮子山下,都没想明白这境况是因何而成。

    狮子山和别处也不同。南地气候温暖,就算是隆冬,也是草木葱绿,随处可见绿色景象。狮子山下却方圆数十丈,裸露着红色泥土的地皮。泥土上遍布人畜脚印,可见此地人流量十分巨大。

    此时,空地上已经聚集了一些人。旁边有的地方还堆积着许多长约三尺,宽约一尺的长方形麻布包裹。也有堆着许多背篓的。货物旁边有专人看守。

    青壮们到了这里,自动往空地一侧聚拢,依着山脚聚成一线。但是都静悄悄的不说话,偶尔有交流的,也只是低声细语几句。

    阿柔看着心里糊涂,忍不住问旁边的中年汉子:“大哥,这是怎么个情况,怎么都不说话?”

    那汉子看了他一眼,压着嗓子道:“头一次来吧?”

    阿柔点头。

    汉子道:“咱们这是私场,规矩自来就是这样。头一条就是不能喧哗。要是吵吵闹闹像菜市场一样,彼此脸上都不好看。”

    阿柔其实并不明白这彼此是指谁,但是也不好十分直白的打听,只能点了点头:“谢谢大哥。”

    那汉子依旧压着声音道:“小兄弟,别怪我多嘴。跑山是挣钱,但是翻山过岭的并不容易。背的货物少了又不挣钱。路上要是再有个三灾六难的,身体不好抗不过去,把命扔在外头也不稀奇。你要是没到没奈何的地步,还是别去了。”

    阿柔正要说话,那边沉闷的马蹄声飞驰而来,马上跨着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用一块白帕子蒙着脸,驰过阿柔身边,低喝道:“不许说话。”

    阿柔只好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那汉子也不再开口。

    这时,又有几匹快马从这边飞驰而过。马蹄声都闷闷的,十分轻。阿柔定睛细看,才发现那马匹的蹄子上都用麻布包裹着,所以马蹄声音才这样小。

    这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场中的人也越来越多,但依旧十分安静。那些快马在场中穿行,仿佛巡逻的样子。除了刚刚低声呵斥阿柔这边的,脸上蒙着白巾的人,还有脸上蒙着黑巾的。

    场中次第点起了许多灯笼,但灯笼都外罩着一层黑纱,也只能勉强照亮灯笼下方寸之地。那些灯笼在场地上游弋,隐约可以看见越聚越多的人和牲口、车辆。

    力工聚集的地方,人也越来越多。先前只有百十人,断断半个时辰时间,阿柔踮起脚尖向远处望去的时候,夜色中只能看见隐约耸动的人头,根本就看不见人群的尽头。

    月亮渐渐从东边升起,洒下一片银辉。场中景物越来越清晰起来。

    忽然,旁边那中年人低低咕哝了一声:“奇怪。”

    阿柔不解:“怎么了?”

    那汉子指了指不远处。阿柔顺着他的手势望去,只见从那边走来一行人,从头到脚都笼罩在宽大的黑色披风中。南人的个子普遍不高,阿柔的身高站在这些南国人男人中,也算高挑的。但是,那迎面走过来的一行人,个个都身材高大颀长。虽然笼在披风中,但从身姿和步伐上不难看出,这些人都是行伍之人。

    唯有走在最前面那个和别人不同,一样的黑色披风,硬是让他在行动中带出一股风流飘逸的韵味儿。如此人间极品,阿柔只见过一个——祁修。

    不过她非但没有往后躲,反而往前靠了靠,探着头向祁修一行人望去,就像身边的这样力工们一样。她不是不担心祁修会认出她,而是她在赌。这样黑灯瞎火的地方,她和祁修也并不是太熟悉,她又改换了行头。祁修一个人一双眼睛,要是能在这么多人里一眼看见她,那绝对是天意。

    旁边那中年人也伸着脖子往那边看,口里还自言自语:“往常关上的大人们,十天半个月也不会来一次。这昨天才都来过,今天怎么又来了?”

    阿柔心里一突,以为自己听错了:“关上?”

    中年人道:“是啊。”

    说话间,祁修一行人已经走了过来,两旁的人纷纷噤声,自动向后退,低头弯腰行礼。

    阿柔也跟着一般做。

    果然,祁修那飘逸的斗篷边儿,几乎擦着她垂下去的鼻子尖儿过去,他都没发现站在一旁的人是谁。

    这也不怪祁修。

    一般人要躲着另一个人的时候,肯定是会往远离那人的地方钻。就算祁修料定阿柔会丢下云墨,从狮子庙这里出玉匣关,他也想不到那丫头胆大到明知道他是来抓她的,还敢站在她面前。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不管祁修承不承认,他潜意识里都是以为阿柔和蔡懋在一起。巧了,蔡懋的身材在南国人中也是高的。如果站在人堆里,定然是鹤立鸡群,比阿柔好找多了。所以,他的注意力都在人群里各自比较高的人身上。眼皮底下的人,他反而顾不上留意。

    祁修一行人在场中巡游了一圈之后,在上山的唯一到路边下马停歇。实则是守住路口,守株待兔的意思。祁修自信他所料不差,阿柔要出玉匣关,肯定会从这里走。但是,他忘了这小丫头的脑子和一般姑娘不一样。一般人越紧张越胆小,脑袋一团浆糊。这姑娘是越紧张越胆大,脑子越清晰,越孤注一掷。平常不敢做的事情,紧张起来就什么都敢做了。

    但凡跑山的人都要从那条路上过。除非祁修长着铁眼,一眨不眨的盯着看呢。但凡他错一下眼皮,一个人就从他眼皮子底下过去了。

    有盏灯笼走了过来。提灯的压着嗓子,一路走一路嘟囔:“黑货,走不走。黑货,走不走……”立刻有人从人群中出来,跟在那提灯的人后。

    阿柔身边的中年人拉了她一把:“这个轻,快。晚了就被人占了……”

    但还是晚了一步。那提灯的人还没走到二人跟前,身后已经跟了二三十人。那人停住脚步,也没见数一数就带着那些人离开了。

    阿柔向山路口望了一眼,那里已经有人背着货物通过。

    “白货,五分利,白货,五分利……”又一个提着灯的人走来。

    但是走到阿柔近前的时候,身后连一个人都没有跟着。阿柔心中大喜,正要学着先前那些人的样子跟过去。中年人一把拉住她,冲她摇了摇头。

    阿柔只好收住脚步。

    “软货……”白货之后,又来一人,刚嘀咕了一句,顿时有好些人向他身后跑去。阿柔身边的中年人也往那里跑,阿柔一看这情景,一步就窜了出去。管他软货,硬货呢,这么多人抢一定是好差事。先抢到手再说。

    她虽然起步比别人晚,但是伸手灵活,步履较那些人矫健。很快就从人缝中钻过去,挤到那提灯人的身后。

    “干什么?”骑在马上巡逻的黑白巾发现这边的小小的骚乱,快马跃了过来,低声斥责着。

    那些骚乱起来的人们顿时像退潮的潮水般,倒退了回去。

    阿柔和留下来的人,一字排开跟在那提灯人的身后向山路口走去。他家的货物就堆放在山路口,而祁修就站在货物旁边。

    那人经过祁修身边的时候,下意识的弓腰向祁修行礼,跟在他身后的力工们也纷纷照做。包括阿柔也不例外。这时,祁修的两只眼睛都在山路上呢,对于给自己行礼的这些人,连眼神都没多余的一个。

    这家的货物十分多。都是打成阿柔先前见到的长方形包裹的样子。那些和阿柔一起领到活儿的力工们,到了那里就开始有序的放下背上的背的木架,往木架上码货。

    阿柔傻眼了,这才发现力工都是自己备背货的工具的。她单人独身一个,连条绳子都没拿。可她也不能这样傻站着,别人都在干活儿,她站着实在太突兀了。祁修就在旁边,一转头就看见她了。

    于是,她穿过那些装货的人,向旁边靠去。软货旁边是放着一片背篓,足足有一二百个之多。放在那里一片。走到近前,就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不用说,背篓里是酒。

    阿柔正要绕过背篓,忽然觉得身后有人靠近。她快速的回过身,只见身后一个个子娇小的女子,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扬起保持着要拍她的姿势。见她忽然转过身来,低笑道:“反应还挺快。帮姐姐干点儿活儿。”不由分说将一把铜钱塞进阿柔手里:“去给姐姐找二百个壮汉来。”

    阿柔瞬间明白过来,从那女子手里接过灯笼,向另一边力工们聚集的地方走去。

    走到那些力工面前,才忽然想起忘了问那女子,她要运什么货物。于是只好反了回来。

    那女子见她回来,颇为奇怪:“你怎么又回来了?我要的人呢?”

    阿柔有些不好意思:“那个……忘了问,您要运的是什么货物?”

    女子闷笑起来,只因为这里不让大声喧哗,所以忍笑忍的相当辛苦。笑够了才揉着笑痛的肚子:“你就这样说。花三娘找二百个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