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彭看了他一眼，颇有几分惭愧：“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不过这领头羊的活儿我是再不会干了。二爷要是不嫌弃，不如就和千金坊的商队一起走吧。路上咱们也有个照应。”

    “哎，哎……”中年人忙不迭的答应着，忙着就要吩咐人准备启程。

    老彭头儿道：“不忙。等千金坊祭过了各路神灵，咱们再启程。”

    中年人连忙道：“应该的，应该的。”

    老彭在二百汉子中逡巡了一圈，硬是没找到千金坊的领头羊。

    花三娘笑呵呵指了指单独坐在一旁休息的阿柔：“就是他了。我随手在场里抓来的领头羊。”

    老彭看了阿柔一眼，顿时瞪起了眼睛，冲花三娘道：“这不是胡闹么？”

    花三娘道：“那我也是没办法。永定城方圆百里的领头羊我都打听遍了，都嫌弃我是女人，没人肯带我。你那里我不也去过好几次？我找不到人，只好随便抓，抓住那个算那个。”

    老彭头指着花三娘，气急败坏：“你说你个女人家家的，待在家里绣绣花儿不好么，学人跑什么山？吃饱了撑得。”

    花三娘也不恼：“让你说对了。我就是吃饱了撑得。我是白虎，我怕什么？”

    阿柔听不明白：“白虎是什么？”

    四周一片寂静，紧跟着爆发出一片哄笑声。有人起哄道：“头儿，你啥时候给老彭带了绿帽子，你就知道了。”

    阿柔还没有接腔，花三娘已经一口吐沫吐了过去：“呸，只怕你想绿帽子带还现成些。”

    那人笑道：“倘若我老婆有三娘一半儿风骚，我带多少绿帽子都情愿。”

    老彭头儿连忙更正：“是花老板，彭大娘子。”

    “是了，是了。”那人似乎这才想起刚才的话，连忙向老彭头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和三……和花老板玩笑惯了，实在不好意思。”

    老彭头儿也不计较：“以后心里有条杠也就是了。”说完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轻叹了一声，转而嘴角又忍不住往起翘，傻子也看得出他此刻其实心情很好。抬手招呼阿柔：“小子，你过来。我嘱咐你两句。”

    阿柔走过去。

    老彭头儿指了指正冲着破庙台阶的地方：“待会儿听我口令敬香，然后把香火供在那里。”

    “好。”

    老彭头儿转头寻盛放香火的袋子，已经有汉子给送了过来。他拿着袋子问花三娘：“这些你没碰过吧？”

    花三娘此刻也严肃起来：“没有，我让那店里的童子给装好，放进背篓里的。”

    “这还差不多。”老彭头儿把那袋子递给阿柔：“以后这袋子，你就背在身上。后面的事我再慢慢教你。现在取出香来，准备敬香。”

    阿柔依言从袋子里取出一把香，点燃了起来。望着那破庙的方向，学着一旁老彭头的样子，双手擎着香，一敬天，二敬地，三敬四方神灵。完了，按照老彭头指的地方，把香散开，插好。

    为啥她这时能轻易的把香插到想插的地方呢？因为折腾了这多半天的时间，之前别人敬的香，差不多都烧完了。地上也不知多少时候积累起来的香灰厚厚一层。只要她愿意，转着圈插香都行。

    敬完香，旁边中年人递过来一碗酒：“用这个吧。”

    阿柔看了旁边老彭头一眼。老彭头有几分不愿意，但是最终没说什么，默许了。阿柔这才接过中年人手里的酒碗，又是那一套，敬天地和各方神灵。敬完将酒倒在地上。如此三碗，这个简短的敬山仪式也就结束了。

    “走吧。”老彭头不大的一声，却仿佛有着万千的魔力，瞬间就给那些跑山的汉子身体里注入了力量。大家纷纷背起自己的货物，排成一字长蛇阵，缓缓的上路。

    阿柔按照老彭头的指引，走在最前面。老彭头儿跟在她身后，边走边向她交代：“小子，你命好啊。捡到便宜了。我老彭跑了半辈子的山，多少人想跟着我做徒弟，我都嫌麻烦没答应。今天却被你小子捡着了。说不得，你小子真有过人之处，能领着大家伙儿顺风顺水的发大财。”

    阿柔也不说话，只是听着这老爷子絮叨。心里却在恶趣味的想象，如果到了地方，让这老爷子知道自己也是个女的。不知道这老爷子的神色会是怎样的精彩？

    老彭头接着絮叨：“小子，你记住了。跑山第一大忌就是不能碰女人，尤其是做领头羊的。女人阴气儿重，不干净。咱们这一天天的，净在深山老林里钻。沾了女人，亏了元阳容易招惹脏东西。

    第二条，不能喝酒。

    领头羊要时刻保持警醒，要是喝醉，误了事。轻的只是让东人损失些钱财，兄弟们少赚一些。重的可能耽误了大家伙儿的性命。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第三条，当断则断，不能意气用事。

    你肩上担负的可是百十号弟兄的身家性命和财路。这一条十分的重要。

    第四条，要讲仁义。

    跑山的，千山万水都靠脚量。出门一两个月也是咱们，一年半载也是咱们。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人生在世，有个三灾六难的也挡不住。领头羊要负责把那些留在外头的兄弟和抚恤金送回家。不能打那些兄弟抚恤金的主意。

    阿柔在心里默默总结了一下，说道：“不贪财，不好色，不喝酒，不意气用事。也就是说，做个领头羊，酒色财气四样都不能沾？”

    “嗯，对。”老彭头儿连连点头：“也不是一定不能沾。等你带着大家伙儿平安回到家里，你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天天逛窑子，喝的烂醉。天天上街找人打架拼刀子，拦路抢劫都没关系。但是，一旦上了山，这四样就尽量不要碰。”

    有了老彭头这个老羊的指引，一路上走得倒也顺遂。什么时候安营，什么时候启程。遇到河怎么办，遇到川怎么行，连天上的云都有学问。

    在山中走了几天，阿柔早已对老彭头佩服的五体投地。恨不得站在老彭头背上，将他一句话一个字都记在心中。这老头儿，简直就是个活宝贝。虽然他大字不识一个，可说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毫不夸张。各种方言俚语，风俗人情信手拈来。绿林中的暗话行语张嘴就来。

    这些本事，恐怕就算是绝顶聪明之人，寒窗苦读数十载都掌握不了。到了老彭头儿这儿，就仿佛天生长在他骨血里的一般。只不过，这老头固执的厉害，十分的看不起女人，言语间难免令阿柔心里不是滋味，心里越发打定主意，等到了目的地，一定要让这老头子跌破眼镜，自己狠狠的打自己一个嘴巴子。

    自从上了路，队伍行走的时候，跑山汉子们全都是不说话。一是他们的规矩，在山中不能大声说话，怕惊动了山中的神灵鬼魅。二是因为，他们背上都背着沉重的货物，走在前人走出来的崎岖山路上，根本就没有力气和多余的精力说话。

    大家默默的走路。那中年人还偶尔到前面来和老彭头儿攀谈几句，花三娘则全程坠在队伍末尾。她的商队里人手充足，大家可以轮流换着被酒赶路，故而比别人清闲许多。但是，她的脸上也好不见轻松之色。

    宿营时，她也是远远的宿在一旁，并不和这些汉子们靠近。

    阿柔原本以为她是顾及老彭头儿的颜面，后来才知道她是因为自己是女子，所以才刻意保持和商队的距离。明白这些的时候，说实话阿柔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她自幼就知道，男丁多的人家比男丁少的人家气粗。比如她家和屋后邻居家。当年两家争吵，就算奶奶并没有表现出胆怯之意，她家在村里还是被有意无意的孤立了。

    如今看见花三娘坐在一旁形单影只的情景，她难免就生出惺惺相惜之意。

    南地虽然气候温暖，但是山中的气候多变，夜里起了山风的时候，其实挺冷的。阿柔因为自身的缘故，又不愿意和那些跑山汉子挤在一起，于是抱了些柴火准备去花三娘那边。坐在她身边的老彭头儿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住：“干什么去？”

    阿柔解释道：“你不要误会……”

    老彭头儿硬将她拉的坐回原地：“你小子毛都还没长齐，我误会你个屁。你忘了我第一天就向你交待的事情了？你是领头羊，最最要紧的就是不近女色。那个……”他向花三娘那边扬了扬眉毛：“比寻常女人更凶。你可以不要命，可是不能拿这三百多号弟兄的性命做耍子。”

    对于老彭头儿这套女人就是晦气的理论，阿柔听得越多，心里越憋气，此时忍无可忍：“那要是你娘，你也这样说？”

    山坳里瞬间一片寂静，紧接着响起哄然的笑声。

    “放屁。”老彭头儿伸脚将阿柔踹到了一旁：“你个小兔崽子，师父还没认就敢编排起你师奶了。那是你娘。”

    阿柔爬起来：“我又没说错。女人那样不好，你不也是从女人肚子里爬出来的？”

    “还说？讨打是不是？”老彭头伸出手就向阿柔脑袋上呼去。阿柔是不会坐以待毙的，将头一低，轻轻松松就躲过了老彭头儿的巴掌。跳起身来：“君子动口不动手。”

    “怪你小子倒霉，我老彭从来就不是君子。”说着站起身，追着阿柔就打。

    “彭爷，算了。小孩子嘛。”那被人称作二爷的中年人见状，起身将老彭头儿拦住。

    老彭头儿望着站在不远处的阿柔，气的吹胡子瞪眼：“你听听他嘴里胡沁些什么？跑山人不近女色，这是祖宗留下来的规矩。我今儿要是不让他长点儿记性，他迟早吃亏在这上头。”

    “彭爷，算了吧。”旁边休息的汉子们也纷纷说和。

    群情难却，老彭头和缓了愤怒的脸色，指着不远处的阿柔：“算你小子走运，看在这么多弟兄为你求情的份上，你过来给我磕三个头，今日这一顿就打先记下。”

    阿柔年少，人情并不练达，梗着脖子道：“想得美，让我给你磕头，且等着吧。”

    一旁花三娘却已经忍不住了，喊道：“你个臭小子，你傻啊。这是跑山的祖师爷要赏你饭吃，还不快去磕头。”

    阿柔还有些不明白。那个被人称作二爷的走过来拉她：“快去，快去。往常多少人想给彭爷磕头，他都不受呢。磕了这头，你就是他唯一的亲传弟子了。以后别说在玉匣关一带，但凡有跑山帮的地方，你都算得上一号人物了。”

    阿柔半信半疑：“有这么厉害？”

    那些汉子们也纷纷道：“能给彭爷磕头，真的是咱们跑山人最有面子的事。快去，快去，还犹豫什么。”

    阿柔有些心动，少年人难免都有几分追名逐利的冲动，但是，当她看见老彭头那张板着的老脸，以及想到自己的身份时，果断的摇了摇头。说实话，这个老彭头儿虽然固执，可是人还讲究。她真怕到时候她是女人的事情捅出来，再把这老头儿给气出个好歹。

    老彭头并不知道阿柔心里的想法，他虽然表面上板着脸，但心里其实挺志得意满的，以为阿柔必定会十分高兴的来给自己磕头。谁知等来的却是阿柔断然拒绝的态度。

    这老头儿顿时勃然大怒，顺手抄起一根木柴就向阿柔冲了过来：“我打死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彭爷，彭爷……”大家伙儿一看这情景，这是要动真格儿的，练忙来阻拦那老头儿。但是那老头儿发了真火，好几个汉子竟然都没拦得住他。

    阿柔见他向自己冲来，说道：“你年纪大了，我不和你一般见识……”话音未落老彭头一棍子就敲了过来。阿柔闪身躲开：“你还真打？”

    老彭头儿也不言语，挥动柴火棍子就又是一棍。

    阿柔身边就是一棵大树，她并不想被老彭头儿赶猴子一样追着自家打，给那些大汉们看。于是，她将身一纵，伸手捉住了一根低垂的树枝，脚下向树杆上一蹬，翻身纵到了树上。

    老彭头儿站在树下：“你下来。”

    阿柔坐在树杈上：“你上来。”

    老彭头自然是不会爬上去捉她的，只能气急败坏站在树下骂：“你个臭小子，有本事你今天晚上都别下来。”胭脂雀更新速度最快。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胭脂雀》，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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