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雀

第一百四十五章一定要走

    

    还是那个小院儿,马良辰在隔壁养伤。阿柔在这边日日诵经。她感觉自己快要疯掉了。原先还记挂马良辰的伤情,担心他伤重不治,离自己而去,那样的话,她就真的无法再活下去了。

    而近,知道马良辰性命无碍的她,丝毫没有轻松的感觉。每一天,无论黑夜还是白天,无论睁着眼睛还是闭上眼睛,她都仿佛能听到孩子的哭声。她想要去找孩子,但是身体实在太虚弱了。

    她心里十分清楚,她必须让自己尽快的强健起来。但是,疯狂的思念并不是靠理智就可以克服。因此她没日没夜的诵经,祈求满天神灵保佑她的孩子平安无恙。

    祁修来过两次,但是看见她的样子,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娘……亲……”一个慢悠悠的声音,清晰的传入状似疯癫的阿柔的耳鼓。她浑身一震,这才好像恶梦初醒一般,出了一身的冷汗,双手揪着自己的胸襟,问自己:“你在干什么?你孩子丢了,你该想着怎么养好身体去找她,你在干什么?”

    “娘……亲……”依旧是那个稚嫩的声音,慢悠悠的,但是却真真切切:“怕……怕……”

    阿柔顺着声音,转动着她多日来不曾转动过的通红的眼球。一个粉雕玉琢般的小胖孩儿映入她的眼帘。她的眼睛顿时就模糊了,心中刀割一般的疼痛。

    “娘……亲……哭……,怕……怕……”那孩子几乎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才憋出这几个字来,小脸儿憋的通红,眼睛里却茫茫然,什么神色都没有。

    阿柔向他伸出手:“来,娘亲抱抱。”

    那孩子定定的望着阿柔,足足望了半刻钟,这才缓慢的摇了摇头,抬起一只小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怕……怕……”

    阿柔明白这孩子说的什么。他说阿柔的样子吓到他了。阿柔顿时想起,倘若自己这副样子,被自己的孩子看到,一定会吓着孩子的。她连忙擦了一把眼泪,将散乱的头发往脑后抹了抹,向那小男孩儿道:“这下好了吧?不怕了吧?”

    那孩子的反应十分缓慢,闻言又望了阿柔半刻钟,这才歪了歪头,接着又望了半刻钟。然后蜗牛一样转身,向外面走去。

    “你去哪儿啊?”阿柔有些想要冲过去将他捉住的念头,但是怕吓坏了这孩子,强自忍住没有动。这孩子烧坏了脑袋,和自己的亲娘同在一座宅子里,却当面不识。自己的亲爹又保护不了他。只能让他在这里跟着婢女生活,叫她一个死人做娘。她实在不忍心再让他受到惊吓。

    那孩子的动作虽然十分缓慢,但其实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他很紧张的信息。他几乎是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在向门外跑,但事实上也只比蹒跚学步的孩子快了那么一点点而已。

    他走出门去之后大约又过了一刻钟,门外再次传来他慢悠悠的声音:“好……吃……的……”

    接着,只听祁修的声音道:“叫一声爹,全给你。”

    又过了一刻钟:“没……爹……”

    阿柔忽然就有了一种幸灾乐祸之感。她的孩子不见了,凭什么祁修还可以快活的做人父亲?

    之后,外头再没了声音。就在阿柔以为那父子二人都离开了的时候,祁修掀帘走了进来,怀里抱着满嘴鼓囊囊,吃东西吃的津津有味的小胖子。

    “娘……亲……,好……吃……的……”

    阿柔敷衍的点了点头:“乖。”

    祁修见她终于肯开口说话,神色明显放松下来:“想吃什么,我让云墨去做。”

    阿柔闭上眼睛,她现在没有力气和祁修拌嘴。

    祁修也不介意,自顾自说道:“正好我也没有吃饭呢。就在这里一起吃了吧。”说完吩咐旁边伺候的钱婆子:“去让厨房煮些软烂的白粥来。切几个前几天马家坞送来的咸鸭蛋。”

    钱婆子连忙去了。一会儿功夫,云墨就带着两个小丫头,提着食盒进来。将粥和咸鸭蛋,并下饭的小菜和几样精细的小点心一一摆在桌子上。

    满屋子里四五个侍女,加上祁修和埋头吃东西的小胖子,少说也有七八个人,可是都偷眼瞧着一脸病容的阿柔,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钱婆子最后进来,先向祁修行礼,这才来扶阿柔。

    阿柔知道自己必须吃东西。于是由着钱婆子扶着自己来到桌前。

    祁修见状,这才将小胖子交给一旁的云墨,跟着来到桌前坐下。

    幻春过来,正要帮忙盛粥。祁修抬手将她挡开。自己拿碗盛了半碗粥递到阿柔面前:“这是马家坞今年打下来的头茬新粮。送粮来的人说,是在娘娘庙前供过的。你尝尝。”

    马家坞是祁修就藩路上遇到的那些难民,因为阿柔的救助自发聚集而成的村镇。经过几年的发展,已然有了些样子。阿柔诈死之后,百姓们自发在镇子上建了马娘娘庙来纪念她。

    他们将阿柔当作再生父母,每年新粮下来,都会自发往宣平王府送粮食。偶有荒歉之年,就算自己勒紧裤腰带,也从未少过宣平王府的粮。

    祁修的本意是想让阿柔念一念些许旧情,多吃两口。但其实这一招根本就不管用。不管别人给了她多少神话了的头衔,她最终不过是个平凡的普通人。她也会痛,她也会累,她也会悲伤不能自抑。

    她知道,在宣平府,为了她一时的安宁,祁修一定做了很多的努力。但是,她感激不起来。倘若没有这个突兀的出现在她生命的男人,不管她生,她死,是风风雨雨,还是平平庸庸,她一定不会经历痛彻心扉的失子之痛。

    她实在吃不下碗里的粥,放下碗筷,抬起头来直直的望向祁修:“或许我应该向你道一声谢。我知道你为了我此刻的安宁其实付出了很多。”

    祁修一下子局促起来,似乎浑身都僵硬了:“不,你不用这样想的。这是我应该做的。”

    阿柔看着他:“不。你误会了。我并不是真的发自内心的感谢你。我不是圣人,无法左右自己的情感。祁修,我们原本就不是一路人,不是吗?”

    祁修手中的筷子,咔嚓一声轻响,生生被他捏成了两段。他两眼紧紧盯着碗里的饭粒:“你别说了。我什么都不想听。”

    “不,我要说。”

    祁修猛然站起身,作势欲走,但是最终顿住了脚步,又重新坐回凳子上:“好,你说吧。我听着。”说完狠狠往嘴里塞了一大口菜,将那些菜嚼的咯吱作响。

    阿柔望着他:“等我身体养好了。我要去找孩子。”

    “不行。”

    “我必须去,不然我会疯。”阿柔略略垂下眼眸:“我只是个平凡的女人啊,我只是个穷苦人家的孤女。原本就不应该认识你们,更不应该和你们产生一丝一毫的牵扯。”

    祁修艰难的将口中的菜吞下:“一定要走?”

    阿柔点头。

    “那什么时候回来?”

    阿柔摇头。

    “是不知道,还是……不再回来?”

    “不再回来。”

    祁修点点头。快速的将碗里的粥吃完,再次站起身来:“那你就赶快养好身体吧。我也早已看腻你病病歪歪的样子了。倘若有那么一天,咱们狭路相逢,擦肩而过,至少念在咱们夫妻一场的份儿上,留给我一个好看一点儿的背影。”

    阿柔点了点头:“好。”

    祁修转过身去:“我走了。”

    “好。”

    祁修当真头也不回的走了。

    钱婆子望着阿柔,轻叹了一声,却什么都没说。

    阿柔望着门口摇摆的门帘,长长舒出一口气。低下头来接着吃饭。

    云墨走过来,跪倒在她面前。

    幻春看见了,也走了过来,跪倒在云墨身后。瑞香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云墨望着阿柔,斩钉截铁道:“无论天涯海角,奴婢愿誓死追随,求娘娘再不要抛下奴婢。”

    幻春跟着叩头:“奴婢也情愿跟随。”

    瑞香见了,有些无可奈何,只好也跟着跪倒在地。唯有采香在一旁抱着那小世子不动:“你们都要跟着娘娘想要快活去,那家里得事情怎么办?倘若娘娘有朝一日回来,你们又让她使唤什么人去?”

    瑞香闻言,连连点头:“正是这个道理。”转头劝云墨:“云墨姐姐,还是三思吧。”

    云墨只是跪倒在地上,并不搭理她。

    她又转头去劝幻春:“幻春,你怎么也这样任性起来?”

    幻春原本就胆小怕事,闻言眼中顿时泛起泪花:“看不见娘娘,我心里慌……”

    阿柔好不容易将一碗粥塞进肚子里,站起身来:“我谁都不会带的。”说完回床上休息去了。

    瑞香见状,站起身来去扶云墨。云墨挥开她的手,自己站起来冲着内室道:“我知道,娘娘是嫌云墨累赘呢。可是这次,就算是下刀子,云墨也会跟着您的。云墨说到做到。”说完,也不管阿柔听到没有,转身冲出门去,回自己房间收拾东西去了。

    瑞香望着幻春。幻春咬了咬牙,也提裙站了起来,回屋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瑞香转头看向采香,采香抱了小世子,旁若无人的做到阿柔原来的位置,拿桌上的粥,心无旁骛的喂孩子。瑞香见状,自己反倒落个没局,一顿足也出去了。

    阿柔数十天没有好好休息过,这时闭上眼睛来,竟然真的睡着了。

    这一觉昏昏沉沉,梦中的她根本就不知身在何方。醒来后浑身依旧疲惫,但是比起先前不休不眠的折腾,已然好了很多。

    钱婆子见她睁开了眼睛,凑在她耳边低低道:“马将军来了,在厅中等了好一会儿了。”

    阿柔起身,略略整理了一下仪容,由钱婆子搀扶着走到厅中。只见马良辰独自一人坐在桌前,背对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大约是听见了脚步声,他回过头来。只看了阿柔一眼,虎目中的疼惜就难以抑制起来。起身走到她身边,将钱婆子替下:“你就是倔犟。”

    阿柔原本就很虚弱,脚步踩在地上仿佛踩在棉花上一般。这时被他宽厚的手掌扶住,心头下意识的一阵轻松,几乎将半边身子的重量都依靠在他手臂上:“哥哥,你说,人要是永远不会长大多好。”

    马良辰疼惜道:“又说傻话。”

    阿柔由着他半拖半抱扶到厅中窗下的榻上,斜斜的靠在绣枕之上:“我常常想起,当初我在窗下,日日和你相伴的情景。倘若我们都不曾长大,那样,其实也挺好。”

    马良辰伸手拿过薄薄的丝被,柔柔的帮她盖在身上:“那时候,倘若没有你,我是断断无法在那逼仄的炕洞中藏了那么久的。”

    阿柔靠在枕上,望着马良辰:“那时候,我想的最多的就是你的容貌。”

    马良辰愕然:“是你将我从门外扯进家中的,难道你都不记得我的样子吗?”

    阿柔摇头:“不记得。那时候,我听见你用南国的腔调和我说话,我脑袋里轰的一声就仿佛有什么炸开了一般,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你要是被人捉住,会被熬人油的。”

    马良辰低低问道:“为什么会那样想呢,你明明那样恨南国人?”

    阿柔沉默了良久:“我要是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我们一家曾经被南国人救过。”

    马良辰已经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自己的惊讶。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年代里,四国之间势如水火。他原本以为,他被阿柔一家搭救是个巧合,是一个意外。从没想到过这其中还有渊源。

    阿柔回想起她幼时的经历。

    但随即发现自己记不清那时候自己几岁了,也记不清那个南国兵的长相了。记忆里,只有漫天的火光,人喊马嘶,刀刃入肉的声音。

    我和母亲还有奶奶,三个人挤在草垛中吓得瑟瑟发抖。南国兵,找不到藏匿的百姓,放火焚烧堆放在田地里的柴草。很多像阿柔母女们一样,藏身草垛里的百姓被大火烧死,或者被大火从草垛里逼出,惨死在南国兵的刀下。

    忽然,挡在母女们面前的干草被人粗鲁的掀开,一个南国兵的脸出现在母女们眼前。那时候,三人早已吓得魂飞天外,不知所措。

    那个南国兵定定的看着三人足足有一刻钟,忽而抬起手来放在嘴边,做出一个让三人噤声的手势。而后,他重新将被扒开的干草遮挡起来。

    接着外头的火光,透过干草的缝隙,阿柔清清楚楚的看到,那人装作四处寻找的样子,把藏着她们母女三人的草垛四周散落的干草一一挑开,以防止附近燃烧的草堆上的火苗窜到这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