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雀

第一百四十六章可否允我同行

    

    阿柔还看见,他高大的身影映着火光站立着,仿佛能顶天立地一般。他走的时候,向这边看了一眼,解下身上的干粮袋,放在自己的头盔里,放在了草垛边。

    阿柔那时候饿极了,相比较于被杀死,饥饿的折磨更加令她难耐。她不顾外头还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也不管那些南国兵是不是已经走远。看见粮食的第一时间就从草垛里爬出去,从袋子里抓了一把粮食就塞进了嘴里。

    就是那半袋粮食,让兵患过后的一家三口,熬到了父亲从山里躲壮丁回来。

    阿柔望着马良辰:“哥哥,你知道吗?在我们家的暗间里,一直供奉着那个南国人的头盔。他是我们家的大恩人。”

    马良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阿柔望着他:“所以,你不用因为我们家曾经救过你,就一直记在心上。那不过是我们家人要报恩罢了。那时,不管换成哪个南国人在我家门外讨水,我都会将他扯进家里的。你们南国人是该死,但是不应该那样死啊。”阿柔原本苍白的脸色,更加的白了白:

    “好多村民,像猎野兽一样,猎捕你们南国的散兵游勇。将他们活活的打死,挂在木杠子挑回来。村口架的大锅底下,大火日夜不息。有些人还活着,就那么被扔进大锅里,生生的煮死,直到骨烂肉消,留下油脂来。

    那些人就把那些油脂刮出来,装在罐子里,用来点灯。渣滓挂在路边的荆棘上,乌鸦都不吃。

    那个时候,家家户户到了夜里都灯火通明,村子里弥漫着怪异的香味儿。我每每闻到那味道就心惊胆颤。大病了一场。

    遇见你的那天,是我的病刚刚有所好转,在屋前晒太阳。”阿柔说道这里,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会心一笑:“你也是走运。我们家住在村尾,那时候,村里青壮都疯了一般的外出猎捕你们南国人去了。村子里没有什么人走动。若不然,只怕你早就成他们罐子的人油了。”

    马良辰垂下头:“阿柔……”

    阿柔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但是,马良辰到底没有勇气,将田家村被屠戮的元凶说出来。他抬起头,笑道:“不说那些了。咱们都好好的养好身体。以后日子长着呢。我听祁修说了,你想去找孩子。我陪你。”

    阿柔摇头:“哥哥,我说那么多,就是想告诉你。你其实不用对我那么好。我们之间,说到底谁也不欠谁。要是没有那个南国兵救我们在先,我们也不会救你。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你和玉颜好好过日子吧,不用再惦记我。”

    “说什么傻话。你是我妹子啊。”

    “我不是。”阿柔平静的看着他:“你也一直没有把我真的当成你妹子不是吗?咱们从此两不相欠,各自了无牵挂不好么?”

    马良辰点了点头:“我承认,你说的对。我确实不曾把你当成真正的妹子。那一年,我十七岁。随同叔父征讨羊牢关,兵败失散在敌国。我一个人在山野中走了七天八夜。熬过了寒冷的黑夜,躲过野兽和那些北国人的捕杀。最后精疲力竭,走投无路。

    你只知道,我无所畏惧的敢在青天白日里,走到你们北国人的家门口讨水喝,却不知道。那时候的我早已濒临崩溃的边缘。

    你不记得我的长相,我却永远记得你的样子。

    那样纤细瘦小的一个女孩儿,力气竟然那样的大。能将比你高一头的我一口气扯进屋子里。

    我记得你惊慌失措的样子,记得你蜡黄着脸色靠在门后,用小小的身体,死死的顶着门扉。

    我记得,无论何时,我只要一睁开眼睛,透过那个狭小的洞口,就能看见你细细的眉眼儿,看见你挺翘的小鼻子,瘪瘪的唇,甚至你破旧的衣衫里,隐约透出来的皮肤……”

    马良辰叙说着,目中已然深情满满。

    钱婆子见状,低低的提醒了一声:“马将军。”

    马良辰一愣,猛然回过神来。眸中神情霎时间化成一泓悲凉。他垂下眼眸,将那一泓悲凉掩盖:“阿柔,你能告诉我,你心中装着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么?”

    阿柔胸中猛然间一阵闷痛,下意识的蹙起了蛾眉。

    钱婆子怕她情绪激动起来,引发旧症,连忙在一旁打岔:“马将军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家小姐心中又何曾有过什么人?左不过王爷罢了。”

    马良辰却并不是什么玲珑人物,不过也可能是他了然钱婆子的用意,只是想要固执的任性一回罢了。他用一双虎目直直的望着阿柔,竟是不愿意转寰。

    阿柔强自忍住胸中的闷痛,惨然道:“如今说这个又有什么意思呢。原本就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马良辰伸出一双厚实的手掌,将她枯瘦的双手握在掌心:“阿柔,倘若你肯放下,可否容我同行?”

    阿柔望着他,摇了摇头。

    “为什么?”

    “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又何必往一起凑呢?况且,玉颜怎么办?”

    马良辰垂眸:“你若是我,又该如何?”

    阿柔想了想,摇头:“不知。”

    如今,马良辰要想在朝堂上更进一步,那真的是比登天还难。反过来,他要是退而远走江湖,却是顺理成章,容易的不能再容易。

    倘若阿柔是马良辰,她定然头也不回的鱼入江河,龙潜湖海,有多远走多远。

    可她不是马良辰,马良辰也不是她。

    哪个男儿无壮志?哪个英雄不豪杰?马良辰生就将种,如何能真的甘心归隐呢?就算他真有归隐之心,也会有人千方百计阻挠的。那时候,他所要付出的代价,不敢想象。

    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就是他现在这种处境。

    马良辰显然比阿柔更了解自己的处境。他沉默了片刻,低笑一声:“不说了。”

    有侍女进来禀报:“谦和公主驾到。”

    阿柔向门口看去,只见祁玉颜穿着一身居家的常服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侍女翠烟。祁玉颜的表情还没有什么变化,翠烟看见阿柔那一刻却早已红了眼睛,伏身跪倒在地:“奴婢翠烟给娘娘请安。”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目中泪意翻涌,盈盈欲坠。

    祁玉颜见了,笑骂道:“你这作死的丫头,成心勾我的眼泪儿来着。快快出去,不要让我看到你。”

    翠烟早已哽咽的不能言语,闻言又向阿柔叩了一个头,起身退了出去。

    祁玉颜站在矮榻边,拿一双黑宝石般的眼睛望着马良辰:“知你心疼你家妹子,难道因此就不能容我们女儿家说说体己话儿?”

    马良辰闻言,这才松开握着的阿柔的手,站起身来转身出去了。

    祁玉颜在马良辰原来坐着的位置坐下,也伸出手来像马良辰一般握住阿柔枯瘦的手:“太瘦了。怎么将自己糟蹋成这样?你看看我……”说着将脸颊向阿柔面前凑了凑:“这些年,我还胖了好几斤呢。”

    阿柔看着她,心情仿佛瞬间好了很多,望着她确实丰腴起来的面庞笑道:“你是天生富贵命,金枝玉叶来着。我怎么能和你比呢?”

    “笑话是不是?”祁玉颜索性爬到榻上,和阿柔一头儿靠着枕头坐着:“我不过是想得开罢了。反正也就这样,我愁也是一天,我高兴也是一天。吃饱喝足混日子呗。”

    阿柔点头:“你这是活的明白。”

    祁玉颜和她并头靠坐着,忽然沉默下来。许久小心翼翼问道:“阿柔,怀孩子是什么感觉?”声音虽轻,却难言其中苦涩。

    阿柔一愣,才想起她和马良辰成婚也已经几年时间,至今没有听说过有孕。

    祁玉颜垂着眼眸:“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我才不信我有毛病,生不出来呢。是外头那些人胡咧咧,我又没有办法。”她将头往下靠了靠,靠在阿柔单薄的肩膀上:“良辰根本就不碰我。我一个人,怎么生出孩子来?”

    阿柔又是一震。

    祁玉颜生的珠圆玉润,仿佛带着露水的牡丹,华贵之中带着天真。世上怎会有那样的男人,美人儿在前竟能八风不动?

    祁玉颜的眼泪流了下来,不复刚刚快乐的样子:“阿柔,他醉后唤的是你的名字……”

    在这之前,阿柔从不知道一个男人竟然可以这样,所以她此刻的内心是无比震惊的。但是,就算她再震惊又能怎样?她只能强忍着心头的惊愕,骗自己也骗祁玉颜:“哥哥是仁厚君子,是我任性,让他牵挂罢了。你不要多想。”

    祁玉颜叹道:“你身体不好,我原本不想和你说这些的。可是,放眼天下,我心中的苦闷,除了你又能和谁说呢?”她抬起头,望着阿柔:“倘若没有我兄妹,你和良辰哥哥怕不是早已比翼双飞?这我都知道的。所以,你不用委屈自己来宽慰我。我都明白。”

    阿柔摇头:“你错了。就算没有你们兄妹,我和哥哥注定是兄妹,这一辈子也只能是兄妹。”

    祁玉颜嘴角翘起,挂起她惯常的微笑样子,但笑意里的苦涩确实丝毫没有掩盖的:“阿柔,难道你不了解良辰哥哥么?他认准了的事,再不会回头。那怕是沧海桑田,地老天荒,他也会一直一直的等下去。”

    “他娶了你,就会对你负责的。”

    祁玉颜无言以对。马良辰确实会对她负责,但是那样的负责不是她想要的。

    她颓然的重新靠回枕上:“阿柔,我后悔了。我一个人的任性,害了咱们四个人。所以,我后悔了……”她说着,再也忍不住双手捂住脸放声大哭。

    祁玉颜爱笑,快意的笑,失意的笑,讥笑,苦笑,娇笑……不管什么样的情绪,她都能用笑来诠释的尽善尽美,却少有今天这样崩溃的大哭过。

    阿柔知道,此情此景她能做的只有陪伴,任何语言在一个情绪崩溃了的人面前都是苍白的。她伸出一只羸瘦的手臂,默默圈住祁玉颜的肩膀。若是换了往日,一个人这样在她面前大哭,她心中总会有些感触的。如今却波澜不起,只是心里发酸,却一点儿泪意也无。

    她心想,许是她的眼泪的在过去短短的几年时间里,全都流光了。

    祁玉颜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姑娘。她在阿柔这里哭了一场之后,将眼泪一擦,自己走到妆台前重新整理好妆容,再转身俨然又是那个珠圆玉润,谈笑风生,仿佛永远没有心事的谦和君主。但阿柔总觉的,她和先前不一样了。却也说不清楚到底那里不一样了。

    祁玉颜临走向她行礼,笑着说:“此一别又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我心里还怪舍不得的。倘若有那么一天,咱们或许可以做个邻居。那样就最好不过了。”

    说完,她便独自走了出去。接着阿柔就听见她在门外喊她的贴身婢女翠烟:“烟儿,你要是在舍不得你的云墨姐姐,干脆你们俩一块堆儿做伴儿去得了。还省得你天到晚在我耳朵边唠叨,听得我心烦。”

    之后便是翠烟委屈的声音传来:“我哪有唠叨?分明是你心里不自在,非赖在我头上。我连出气儿都不敢大声了好不好?”

    主仆俩你一言我一语的斗着嘴,渐渐走远了。

    阿柔心里却有些忐忑起来,张口唤道:“云墨。”

    云墨从外头进来,眼圈很明显还红着。她和翠烟打小一起的伙伴,久别重逢一时激动起来也是人之常情。可阿柔心里有些发慌,问道:“刚刚翠烟有没有和你说了什么?”

    云墨摇头:“翠烟那性子,总是连哭带笑的,说半天也说不出个一二三四来,她能说出什么呢?”转念又一想,忍不住又问道:“莫非郡主这些年有什么不如意?”

    阿柔望着她:“好个灵性的婢子。你家郡主把你留给我,可是吃大亏了。”

    云墨顿时揪起心来:“莫非郡主她真的……”

    阿柔点头:“她和马将军成婚这么多年,都没有圆房。”

    “啊?”云墨吃惊的手绢都掉在了地上,她也顾不上捡,急急问道:“这是为什么啊?郡主明明喜欢马将军,喜欢到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她那样,又是为了什么呢?”

    阿柔有些哑然:“你怎么会觉得这是玉颜的缘故呢?”

    “难道不是么?”云墨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郡主那样的美人儿坯子,神仙见了恐怕都难以自制。若不是她自己坚持着,马将军血气方感的年纪,两人怎么可能……”她毕竟是个姑娘家,往下的话有些说不出口。

    阿柔瞪大眼睛望着她:“我还道你灵性,今日才知道你也不过是表面的灵光罢了。和翠烟比起来,你确实不如她更贴玉颜的心。原本还想劝你回去,你们主仆姐妹的,依旧在一起。如今看来,竟是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