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雀

第一百七十五章这个老东西

    云墨连连摆手:“奴婢可是不敢当郡主这一声姑姑。”

    倾城也不纠缠,转向阿柔大大方方道:“倾城第一眼看见太后,便觉得十分眼熟。敢问太后,十来年前,可曾来过黔安郡?”

    阿柔点头:“我还记得,你有个叫做吉吉的侍女,会扮乳虎。”

    倾城的眼眶顿时红了,却依旧定定的望着阿柔:“太后,你可还记得,在黔安郡还有些旧人在?”

    阿柔闻言,顿时站起身来:“你是说……我师父?”

    倾城一笑,却明显的十分牵强:“彭师傅和花老板在郡主安居已经好些年了。前日我去看他们,他们还念起太后您来。”

    阿柔心中大喜:“他们可还好?”

    倾城点头:“有我照拂,自然是好的。”说完顿了顿:“如今他们就在外头,不知太后……”

    阿柔等不及倾城说下去,一叠声道:“快请,快请……”说这话已然从座上下来,向门口走去。

    倾城见她离自己越来越近,下意识的握紧了手中刀柄。忽然一阵寒意从背后升起,仿佛有一双凌厉的眼睛在盯着自己一般。她下意识的抬头四顾,却什么都没看见。

    但是,那杀意却十分明显的存在。

    她将放在刀柄上的手松开。一瞬间,那股杀意便淡了下去。

    阿柔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一细微的变化,已然走出门去。只见侍女引着一个身穿布衣,头发花白的老者走来。那老者身后,跟着一个步态婀娜,行走起来犹如风摆杨柳一般的女子。都不用看脸庞,阿柔便知道,除了花三娘再没有其他人能将步子走的这般风骚。

    “师父……”阿柔从台阶上迎下去。

    彭老头骤然看见从门内走出一位衣饰精美,气势威严的夫人,下意识的吃了一惊。等他看清那夫人的相貌之后,顿时惊呆了:“你……”

    “唔……”旁边侍卫见他无状,出声威吓。

    彭老头吃了一惊,连忙跪倒在地,埋着头不敢抬。

    阿柔止住那些侍卫的威吓,走过来亲自将彭老头从地上扶起,喜道:“怎么您如今竟然不认识我了么?”

    彭老头儿连连摆手道:“错了,错了,肯定是错了。我又哪里去认识您这样高贵的人呢?”

    阿柔笑道:“您再好好看看,我不过是换了身衣裳,怎么就错了?我还知道您老家哪里,您半辈子的积蓄都藏在哪里呢?”

    彭老头闻言,这才抬起头来,望着阿柔:“你真的是齐何在?”

    乍然听到这个名字,阿柔内心万千感触,说道:“我其实不姓齐,也不叫何在。我姓田,叫田阿柔。”

    花三娘望着她,很是羡慕:“我早就说过,你是个有福气的孩子。你看看,现在都做太后了。要是别人知道,我们家酒坊,当初可是请过太后给我们做领头羊,那名声可就大了去了。”

    阿柔道:“您现在还是卖酒么?”

    花三娘道:“不卖酒,又靠什么生活呢?这老头子一辈子除了跑山,别的什么都不会。家里家外现在不都靠我一个女人支撑。我前儿还说,嫁给他我可是到了血霉了,也不知道当初我怎么就眼瞎,放着那么多年富力强的汉子不要,非巴巴的跟了他。如今,我才算明白了。我这眼睛果然比我这脑子好使。谁都没发现的活宝,让我一眼就瞄中了。

    要不是我当初跟了他,恐怕修八辈子都没有见一见皇太后的福气。”

    彭老头呵斥道:“话多。”

    花三娘笑起来:“是是是,您老现在是贵人了。说什么我都听着。”

    彭老头闻言,虽然脸上还是端着严肃的表情,可眼睛里明显愉快的很。不用说,这老夫少妻过的还不错。

    “师父,屋里请。咱们多年不见,应该好好说说话。”

    “不了,不了。”彭老头摆手:“我记得当年,无论我怎么逼迫你,你都不肯叫我一声师父。现在你贵为一国太后,能听你这样叫我几声,我已经感觉是前辈子修来的福气了,倘若托大,只怕过犹不及。我这福微命薄的,承受不起。

    能再看见你,你好好的。我们都好好的,我也就知足了。那么的,我们这就回去了。”

    “那怎么行?”阿柔拉住彭老头的衣袖:“当年多亏师父教导,俗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今日,无论如何不能让师父这样便走了。倘若传扬出去,我再无颜面立足于世了。”

    彭老头依旧摆手:“太后言重了。太后恩泽,泽被苍生。若没有您和先帝爷的仁圣,想我一个流落异乡的老头子,又如何能有今天呢?你有大恩于天下,我能承你一声师父之尊称,已经三生有幸。再纠缠下去,就不好了。”

    阿柔知道,彭老头这人活的十分明白。他不愿意在此久留,必然有他的理由。于是也不再强求,问道:“师父但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

    彭老头道:“只要天下一直这样太平下去,我别无他求。”

    阿柔向后退了两步,冲彭老头端端正正一拜:“师父,徒儿受教。”

    彭老头原本要躲开,闻言硬生生将身体顿住,受了阿柔那一拜。等阿柔站起身来,他这才携着花三娘,仿佛寻常百姓,熟人间在大街上遇见打了个招呼一般,向阿柔摆了摆手:“你回屋吧。我们走了。”

    阿柔一直将二人送出行营,看着二人相扶相携渐渐走远,这才转了回来。

    倾城道:“这老两口倒也有趣。”

    阿柔向倾城一礼:“多谢郡主这些年来的照拂。”

    倾城郡主躲开:“太后折煞倾城了。我原来还在想,这老两口看见如今的您,身居高位,富贵荣华信手拈来,头二人不知会对您提出什么要求。谁知竟然什么都没要。”

    阿柔道:“要了啊。我师父要天下太平。”

    倾城一笑:“莫非太后娘娘以为我是傻子吗?那样冠冕堂皇的话,谁不会说呢?”说到此,她的话语忽然顿住,片刻之后黯然道:“我还真是个傻子……”声音中颇多自嘲之意。

    阿柔不解的看着她:“郡主此话,怎讲?”

    倾城郡主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圈都是红的:“我爱上一个不存在的人。为了他这么多年苦苦守候,蹉跎了青春。就在刚才,我还想杀了她。”

    阿柔一愣:“什么意思?”

    倾城忽然拔出自己的腰刀,将刀锋架在了阿柔脖子上,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齐……何……在……”

    电光火石之间,侍卫的长枪纷纷刺向倾城郡主,若非阿柔及时抬手制止,倾城的腰刀砍不断阿柔的脖子,她便已经被侍卫的长枪刺成了刺猬。

    她红着眼睛望着阿柔:“我想杀你,你为什么不杀我?”

    阿柔沉着道:“我并不认为我们两个之间有不共戴天之仇。”

    “你说的对。”倾城将腰刀缓缓从阿柔脖子上拿开,下一刻她便被十几杆长枪一起用力,压迫的匍匐在了地上。她并不挣扎,而是就那样爬在尘埃中放声大哭。

    “娘娘……”惊魂未定的云墨将阿柔拉到自己身后,不可思议的看着地上恸哭的倾城郡主。

    “手下留情……”一声高吼,韩肃从外头踉跄奔了进来,气喘吁吁的一把抓住阿柔的袍脚,跪倒在了地上:“太后娘娘。小女莽撞,还望太后娘娘高抬贵手。可怜她一往情深虚付了,再可怜,可怜臣如今偌大年纪,白发苍苍,膝下只有这一个孽障。”说完一头磕在地上。

    阿柔看着眼前耄耋的老人。只不过十多年时光,这个当年杀伐与夺得老者,便成了眼前白发苍苍,连多走几步路都气喘吁吁的年迈老人。

    她忍不住心中叹息一声,岁月不饶人。弯腰将韩肃扶起:“王兄,您这样可是要折煞于我了。”

    韩肃叹息一声:“我一生从不肯低头,奈何,奈何……”他连说了两个奈何,望向被侍卫用长枪压迫在地上的倾城:“孽障啊,冤孽。”

    阿柔向那些侍卫摆了摆手,示意他们放开倾城郡主。那侍卫统领为难道:“娘娘……”

    阿柔打断他的话:“不必多说,这不过是个误会。”

    侍卫们将倾城放开,云墨使人过去,将伏在尘埃恸哭的倾城郡主扶起。阿柔道:“我当年女扮男装,只是为了行走方便。并非为了欺骗谁。王兄于我有救命之恩,却因为我令你这么多年蹉跎了青春。是我的不对,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倾城扔下腰刀,两只手胡乱将满脸的泪水和泥土擦了擦。原本沾满泪痕的脸庞顿时变得七荤八素,成了大花脸。但她丝毫不在意:“是我自己傻,同样是女人,我竟然没有看出来。直到今日见到太后,和父亲说起当年之事。我才知道自己念了这么多年的人,竟然是假凤虚凰。从今以后,我只当以前的倾城已死。你我两不相干。”

    阿柔知道那种求而不得的滋味,不由得对她十分佩服起来:“郡主拿得起,放得下,不愧为巾帼英雄,女中豪杰。”

    倾城郡主道:“你也不用拿话来给我戴高帽。虽然你是太后,但我还是要明白告诉你。虽然当年你不是有意骗我,我心里知道并不该怪罪于你,但人非圣贤,我还是十分不喜欢你的。就此别过,希望从此咱们永不相见才好。”

    “倾城,怎么和太后娘娘说话呢?”韩肃低吼了女儿一声。

    倾城郡主看向父亲时,目中忍不住又起了泪花:“女儿心中委屈。你明明知道的,却这么多年都不来告诉我。”

    韩肃凝眉:“你从不曾提起,为父又怎么知道?”

    倾城顿足,小儿女之态尽显:“你就是知道。那人还是你说起的,你带进府中的。”

    “这孩子,怎么还是这样任性的脾气。”韩肃十分的无奈,转向阿柔:“太后,您大人有大量,看在老朽面上,千万勿怪。”

    阿柔点头:“王兄尽管放心。不过……”她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急忙忙向倾城道:“且站一站。”

    倾城根本就不停步,闻言走的更快。两旁侍卫闻声,将她拦住。

    阿柔望着她的背影问道:“郡主可还记得后王孙?”

    倾城的背影明显一僵:“不记得了。”抬手打开阻拦的侍卫,大步走了。

    阿柔转向韩肃:“王兄……”忽然想起,后王孙巴墨原是和韩肃是堂兄弟。按照辈分儿,倾城应该叫他一声叔父。如此乱牵红线,怕不是想挨天打雷劈。想到此,她摇了摇头:“我也是糊涂了。”

    韩肃却精神起来,问道:“太后是不是知道什么?莫非巴墨这些年,仍旧记挂着倾城么?”

    阿柔无奈道:“是不是的,又有什么用呢?他们本是叔侄,就算有缘也注定无份。”

    韩肃摇头:“有件事只有我和萧使那个老家伙知道,也许巴墨也知道。倾城并非我的亲生女儿。她是我三十年前,捡来的一个弃婴。”

    阿柔诧异的望着韩肃。她和韩肃虽然只是几面之交,但是对韩肃的刚强也有所耳闻。这位王爷,当年宁可自贬到黔安郡来守护天湖,也不肯向世俗低头,娶先帝的皇后为妻。但他却肯为了女儿倾城郡主,放下一切的刚强,来求之前的政敌的妻子。

    如果倾城郡主是他的亲生骨肉,阿柔还可以理解。毕竟他一生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可是,韩肃竟然说倾城是他捡来的弃婴。对于一个弃婴都能这样,阿柔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眼前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了。

    韩肃察觉到阿柔目中的诧异,微微一笑:“很奇怪是不是?按道理,我这个倔老头该是一个无情无义之人才对是不是?唉……”他叹息了一声:“我之前也这么认为。你们走了之后这些年,我常常一个人,夜里睡不着觉就胡思乱想。想了这些年,才终于明白。原来我是被萧使给害了。他那人,看似平和,其实阴险的很,而且极有耐心。总能在人不易察觉的时候,左右人的思想。我囚禁了他那么多年,我还纳闷儿。他怎么会那样心甘情愿,乖乖听话的。以他当年的权势和他的城府,那么多年想要脱困也不是没有可能。

    近些年来,我日渐老迈,才忽然明白。原来他就是要拖住我啊。这个老东西……”

    韩肃说着,脸上再次露出笑容来。明明说的是政敌,却仿佛提起的是老友。胭脂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