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雀

第一百八十二章谁能降住

    阿青抬起头来,看着天花板:“那可不好说。你知道,我们家是靠典卖旧衣度日的,原本就很拮据。倘若突然多了你两个没娘的孩子,就菊花的脾气,只怕真的会给你买了也未可知。”

    “菊花?”阿柔猛然想起北都旧衣铺中那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儿,惊喜道:“她竟真的成功了么?”

    阿青将头一偏,睨着阿柔:“大姐,你这是什么意思?怎么我听了你这话,有种自己被算计了的感觉?”

    阿柔失笑:“那倒没有。我原本以为,你浪迹江湖,原本自由惯了的,无论如何都和菊花不是一套路上的人。当初还劝过她,莫要那么痴。如今听了你的话,着实有些意外。”

    提起菊花,阿青脸上现出温柔颜色:“她……很好。”

    “那是自然,她喜欢你,恨不得日日挂在嘴上。”

    “那还要多谢大姐你。”阿青笑着,第一次阿柔从他的笑容里看见甜蜜。他的目光明亮又温柔:“是你让我明白,原来我的孤独,是我自己造成的。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失去依靠就会很可怜的小孩子。我可以建立自己的家庭,过自己想要的时光。我从你这里离开的时候,原本是准备回我的家乡去的。路过北都的时候,忽然就想去那家旧衣铺看看。”

    阿柔心中甚是欣慰,借口道:“结果,这一看便走不了了。”

    阿青点头:“什么是家呢?有亲人在的地方才是家。”

    “你回源城看过了吗?”

    阿青摇头。

    阿柔心里有些愧疚:“是我对不起你。”

    阿青又摇头:“大姐,你不用自责。那次其实是我自己走掉的。我不敢去那里,我怕……”

    阿柔头一次听到阿青嘴里说出一个怕字来。她不解道:“你怕什么?”但转瞬她便明白了。所谓近乡情怯,莫过于此。她是知道村子里的人都死了,心里没有念想,便就没有情怯之处。

    阿青自幼离家,对家里得事一无所知。有时候,明白了一件事,真的不如什么都不知道幸福。最起码,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还可以按照自己想要的那个样子幻想,倘若知道了,这世间最打击人的,往往就是真相二字。

    阿柔望着阿青:“要说,咱们萍水相逢,我的命都还是你救的。可是,我这些年,我四处漂泊,实在没有可以托付之人,所以,若有万一,瑞儿和岚月还要你们两口子多多受累。”

    阿青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到时候再说吧。”

    阿柔仍旧望着她福身一躬:“拜托。”

    阿青脸上露出无奈的神色:“我去看看瑞儿和岚月。”

    阿柔点点头:“有你在,我就放心了。”

    当初韩肃病倒之时,她便料到不好,已经提前暗暗的准备后事。就怕临时手忙脚乱,出了纰漏。可如今,韩肃真的撂在了草铺上,她就算做了完全的准备,心里依旧难免惶惶。

    她坐在韩肃的床前,忽然觉得千言万语却又毫无头绪:“王兄啊,谢谢你。我漂泊半生,是你和先帝给了我们母子这么多年的安定。我也是没有办法。你知道,瑞儿还小,难当重任。我只是个妇道人家,必定难以保全我们母子三人的。所以,我想了想,我们还是走了吧。王兄啊,你到了那边,见到先帝,替我向他问好。让他放心。

    西邦会越来越好,孩子我也会照顾好的。

    还有啊,你也可以放心了。倾城和巴墨,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想必他们日后也一定会夫妇和谐,美满一生。

    只是……”阿柔忽然想起韩肃临终前说的那句话,她望着韩肃,问道:“王兄啊,那八两到底是一位怎样的女子呢?怎么叫这么多人都对她念念不忘到如今?”

    问完了,她自然是知道韩肃不可能再开口说话的。她也不过是说出自己心中的疑问罢了。

    转而她又想起了萧使:“也不知那老爷子如今怎么样了?当初我见你们之时,明明萧太子一副行将就木得样子。如今却是王兄你走在了前头。这世事,当真是难以料定啊……”

    阿柔就这样絮絮叨叨,絮絮叨叨,对着韩肃的尸体说了一夜的话。话说她对韩无图都从来没有说过这样多的话。

    也许是她真的上了些年纪,天色将明之时,竟然依靠在椅子上迷迷糊糊睡去。忽听哐当一声,她已经睁开眼睛。只见倾城浑身僵硬站在床前,眼睛盯着床上韩肃的尸体,一瞬不瞬。

    一只药碗,连同托盘反倒在她脚下的地上。想必是她晨起前来侍药,突然发现父亲没了生息,被惊住了。

    “倾城……”阿柔瞬间清醒过来,想要安慰她。却见巴墨向她使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出声。

    阿柔明白,人在悲伤之时,外人的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她叹息了一声,转身出了房间。巴墨跟着她走了出来:“王爷他……”

    阿柔点头:“是的,王兄昨日在你们拜堂之后,便去了。”

    “你胡说。”

    巴墨还没有开口,倾城一声厉喝,旋身出了屋子,面对阿柔虎视眈眈:“昨天晚上,我爹明明还好好的。侍女回禀,他和你说了一夜的话。他怎么可能会去了?一定是你,是你害他。”倾城说到激动之处,扑过去伸手便卡住了阿柔的脖子。

    倾城身量颇高,常年习武力气不是一般的大。而阿柔早已荒废了武功,成了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宫廷女子,顿时就被倾城卡的两眼翻白,喘不过气来。

    “太后。”雀儿见状,一个箭步冲过来,手起肘落,击在倾城郡主的后颈处。倾城郡主两眼一翻,昏厥了过去。

    巴墨连忙伸手将她接住:“倾城,你怎么了?”

    雀儿也伸手将阿柔挽住,向巴墨翻个白眼:“她没事,只是晕过去了而已。”

    阿柔的脖子被松开,新鲜空气一股脑儿涌进来,顿时将她呛的连连咳嗽。幸亏有雀儿扶着她,要不然早一跤跌倒在地上了。她示意雀儿扶着她到一旁去歇一歇。

    雀儿会意,将她扶到旁边的屋子里。阿柔一把抓住她的手:“雀儿,我拜托你一件事。”

    雀儿见她一脸前所未有的严肃,顿时紧张起来:“太后,您说。”

    “我这一生,活到现在唯有两个人难以割舍。一个是瑞儿,一个便是岚月。他们虽然有阿青答应帮忙照顾,可是毕竟是寄人篱下。雀儿,倘若我有个不测,他兄妹二人可就托付给你了。”

    “太后,你怎么这样说?”雀儿有些慌张起来。

    “别问,你只管答应我就行。”

    “我不。我要跟在您身边,哪里都不去。”

    “雀儿……”

    “反正我不答应。您要是再逼我,我告诉钱奶奶去……”雀儿说着,转身便跑了出去。

    阿柔坐在椅子里,只觉得心头茫然,浑身仿佛被抽空了一般。这时她才意识到,原来她所有的强大和坚强都是伪装出来的,她的柔弱无助,甚至比不上一个随侍的宫女。她就像一根藤,总是需要找棵树来依靠;她像一只鸟儿,总是需要一根枝来栖息。她原来一直都是十分明白自己需要的是什么的一个人。

    “哥哥……”她将自己抱成一团,想象着所在坚实宽厚的怀抱中的样子。

    “太后……”雀儿忽然去而复返,急急道:“钱奶奶她……”

    阿柔心里咯噔一下,猛然抬起头来:“钱妈怎么了?”但其实,心里依然明白。她站起身来,向外急走。因为太着忙,绊在门槛上,差点儿摔倒在地。

    她一把抓住门框,这才勉强支撑住自己的身体。

    “太后。”雀儿来扶她。

    她摆了摆手,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勉力支撑着,挺起了脊梁。抬脚跨出了门槛。

    钱婆子是寿终正寝的,走的很安详。但是,因为和韩肃的丧事撞在了一处,她身份卑微,丧事便办的十分简单。阿柔亲自帮她净身,换了衣服。一口棺材装了,抬到天湖山脚下埋葬了,也就完了。西邦人没有立碑的传统,但是北国有。阿柔怕将来祭祀之时,找不到她的坟头儿,便两下里折中,在她坟旁种了一棵树。

    看着那新栽的小树苗,阿柔不知为何,竟然想到了那个叫做八两的女子。韩肃临终,唤的是她的名字。而且,据萧使所言,这位名叫八两的女子,似乎和韩肃还有过一个孩子。

    韩肃一生,只有倾城一个女儿,还是他捡来的弃婴。他对八两情深意重,如今虽然双双亡故,可身为略知内情之人的阿柔,心里不免还是替他有些许的遗憾。

    于是,在韩肃入殓之时,阿柔将他一个贴身藏了不知多久的旧香囊留了下来。心里想着,倘若有那么一天,她有机会去到萧使口中说的红叶谷,将这枚香囊藏在那位叫做八两的女子身边,也算成全肃王爷这一生的痴情。

    韩肃虽是皇家子孙,但非是帝王,不能入天湖。他的棺椁也只是择地安葬罢了。

    他年轻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政绩可言。不过他遇到杨絮之后,便一心致力农桑,很是为黔安郡的百姓做了好事。百姓们无不爱戴于他。他的丧礼十分的隆重。百姓们几乎是倾城出动,自发为他送葬。

    因为有阿柔之前葬钱婆子在坟头种树的提示。韩肃入葬之后,百姓们纷纷效仿这位贤太后的举动,在韩肃坟头周边植树。短短数日,便植出一片看不见尽头的林子。此后,民间纷纷效仿这等丧葬制度。每有家人或者故旧去世,亲朋好友都会植树木以示哀悼敬仰之意。不过这都是后话。

    韩肃去世之后,已经同样老迈的杨絮也辞去了职务,在天湖山下修建了一座小小的茅屋小院儿,带着两三个弟子过活。

    一月之后,巴墨和倾城回转东廷。西邦虽然民风相对开放,但也不是没有一点儿纲常伦理的。倾城和巴墨是名义上的叔侄,这两人在一起,还是会遭人诟病的。

    阿柔已然料到,这夫妇二人必然不会在黔安郡久留的。虽是如此,可还是心里难以抑制的失落。

    “姐,咱们走吧。”阿青站在台阶下,望着站在台阶上的阿柔。此时月色正好,万籁俱静。

    阿柔披着一件黑色的斗篷。闻言点了点头,将帽兜戴好,步下了台阶。

    “谁?”阿青忽然低呼了一声。

    顺着他的目光,从月色下的阴影中,步出一位身长玉立的男子。月色甚好,将他一身大红锦缎长袍照的分外妖娆。只见他抬起一只仿佛凝脂白玉一般的手,将披撒在身前,那流水般丝滑的长发,风骚的向后一撩,露出一张艳丽无匹的面庞,似笑非笑的望着阿柔:“江湖散人风如晦,见过昭和太后。”

    但其实,也只是略略拱了拱手罢了。

    没等阿柔开口,阿青吃惊道:“你是风如晦?”

    风如晦一双美目流盼生辉,轻轻浅浅轻瞥了阿青一眼:“如假包换。”

    阿柔早已目瞪口呆。风如晦内里粗鲁好爽,外表美艳无双,是一个内外极不相称的人。自那年他们一别,已经记不清多少个年头了,阿柔自觉心境早已沧桑,老了。这人却还是一副年轻时的模样,甚至比年轻时的美艳更胜几分。美艳两字已经远远无法形容他现在的样子了。

    “哎,你干嘛?口水都流出来了。老子又不是肥肉,你至于这样吗?要是被我娘子看见,定然将你一顿好打。”风如晦笑着,月色仿佛一个男妖精。

    “靠……”阿青忍不住爆粗口:“天底下怎么会有长成这样的男人?”

    风如晦将秋水盈波的美目一翻:“臭小子,你想找抽是不是?有本事脱了裤子,咱们俩比一比,看看谁不是男人。”

    阿柔捂脸,心说不知何等样的女子,才能降住风如晦这个极品。

    还没想完,就见阴影中又走出一个人来,看身形是个女子。那女子二话不说,走上前来一把就揪住了风如晦的耳朵:“看在阿柔的面子上,我想着给你留些脸面,你还蹬鼻子上脸了是不是?信不信我剥了你的皮?看你还如何四处卖弄风骚?”

    “玉颜?”阿柔那颗心啊,简直要心花怒放起来。

    那女子身形一愣,松开风如晦将身转了过来,望着阿柔:“我还以为,你早已将我忘记了呢。”

    阿柔已经从台阶上奔了下去,一把将祁玉颜抱在怀里:“你去哪里了,我们担心死了。”

    祁玉颜也紧紧回抱着阿柔:“你还说。你这些年好不好?”

    阿青忽然什么,催促道:“姐,天不早了,你们还是路上再叙旧吧。”

    风如晦闻言,转过头来:“路上?什么路上?”胭脂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