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雀

第二百零四章他乡遇故知

    “不,我只是和儿子一起,等着你回头。”祁修的语气和缓了下来:“田阿柔,你扪心自问,我待你如何?你三番五次……”他的骄傲,不容许他再说下去。

    面对祁修的控诉,阿柔当真是无比的冤枉。她望着祁修:“我做错了吗?”

    祁修无言以对。

    阿柔本来就是强迫来的,本来就是。

    “对不起……”祁修垂下头。他一向骄傲,极少对人说这三个字。

    “我不接受。”阿柔却并不想给他这个面子。

    祁修有些羞恼起来:“那你想怎样?”

    阿柔摇头:“不知道。”她说的是实话。此情此景,她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办。若说没有懊恼,那是不可能的。至今魂牵梦绕之中,她都能因为牵挂之人泪流满面。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时过境迁,沧海桑田。就像她年轻时的决绝一样,错过了的,总归是错过了。就算懊恼也是于事无补。

    祁修看着她油盐不进的样子,心中就算有滔天怒火也是无可奈何。他挥袖将案几上的一个梅瓶击碎在地,转身离去。

    阿柔被那梅瓶破碎的声音一激,心神陡然归位,只觉得浑身从内到外的疲惫。她合衣爬到床上,就那样躺下,闭上眼睛睡去。这一觉睡的朦朦胧胧,恍恍惚惚,但是却也没有做梦。醒来的时候非但没有轻松的感觉,反而更加的疲惫。她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于是爬起身来吩咐道:“拿纸笔来。”

    侍女闻讯,连忙捧来的笔墨。

    阿柔拎起笔来,心头不觉一阵阵的酸涩。看着盘中的白纸,直觉的半生流离,甚是无言。她强自定了定心神,在纸上写下一串药材的名字。

    侍女见了,问道:“太妃娘娘,您身上有什么不痛快么?”

    阿柔正要摇头,忽然省起什么,点了点头。

    侍女捧着托盘去了,片刻宋氏从外面进来,焦急道:“母妃,您怎么样了?”

    阿柔疲惫道:“没事,歇一歇就好了。”

    宋氏看她神色确实不好,急的都快哭了:“母妃,您可千万要保重身体,倘若您有个什么闪失,可教儿媳和孩子如何是好。”

    阿柔此时,只是心酸,闻言抚着宋氏的发顶:“你呀,也是个倔犟的,但凡柔顺一些,又何必跟着我老太婆千里跋涉,背井离乡呢?”

    宋氏道:“能服侍在母妃跟前,儿媳虽死无怨。”

    阿柔轻叹一声:“你的话倒是提醒了我。在这世上,我们女子本就式微。倘若我真的蹬腿儿走了,可就把你和孩子害了。我死都不能闭眼。我年轻的时候,也曾流离失所,无所依靠。幸好我侥幸得吕老爷子的教导,会些三脚猫的医术,这才勉强糊口。你若是有意,我可以教你。倘若有一天,我真的不行了。孙儿又没有长成,不足以成为你的依靠,你或许可以凭借着一些医术,能够少受些困苦。”

    宋氏闻言,犹豫道:“儿媳能行吗?”

    阿柔道:“俗话说,有学不为晚。只要你想学,肯学,就算到了七老八十,也是不可以的。”

    宋氏向后退了一步,跪倒在地:“那儿媳愿意。”

    阿柔酸涩的心头,略略舒畅了些,笑道:“咱们娘儿俩好好的说话,你怎么又弄你那繁文缛节?莫非你还要给我行个拜师礼吗?要真那样,你还是我的开山大弟子呢。”

    阿柔本来是说笑,谁知宋氏听了,当真规规矩矩的给她磕了三个响头:“母妃师父在上,请收儿媳妇徒儿一拜。”

    阿柔顿时笑开了,指着她:“你啊,你啊,原来也是会调皮的。”

    宋氏一本正经:“儿媳可是认真的。咱们到了这里,背井离乡的,虽说带着些许盘缠,可总归是坐吃山空。儿媳这些日子,早已忧愁起来。这下可好了,就算儿媳愚笨,学不成医术,至少可以开个药铺来。倘若有些结余,咱们的日子也宽敞。”

    阿柔这才想起,宋氏所虑的极是。她这人一辈子抬脚就走的毛病,虽然后来有了孩子,免不了拖家带口的。可也一向轻车简从,并不会带多少行李盘缠。

    她是祁十三的生母,祁十三自然要奉养于她。可是宋氏和那三个孩子就不同了。她们是东廷人。萧国恒被新欢迷惑了心窍,早就将原配夫妻的轻易抛在了脑后,自然不会想到要给千里之外的妻儿送盘费。那宋氏和三个孩子就只能依靠阿柔的养膳之资生活。

    大人也就罢了,左不过有吃有喝的就行。可孩子是要长大的。宋氏身为母亲,自然要替她们的日后打算。这三个孩子大了,总归要有一分产业,才好在南国这个异国他乡立足。

    阿柔虽然也住在别院之中,但她和祁修那些大小老婆的身份是不一样的。她当年离开之后,两次嫁人,其实和祁修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她的吃喝用度,都是祁十三来管,也和祁修没有半毛钱关系。这时,她要侍女去买药材,就要下山进城去。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

    住在她这里的皇后,听说阿柔身体抱恙。不管婆媳俩熟不熟悉,情理上都是要过去看一看的。

    阿柔看见她就发愁啊。皇后若只是中毒也还罢了,大不了医治呗。问题是,她如今还怀着不到两个月的身孕。

    那毒,可是会通过胎盘,聚集到胎儿身上的。这也是为什么皇后虽然身中剧毒,却并没有显露出任何症状的原因。可是,劝一个母亲为了自己,放弃腹中的孩子,这无疑是一件十分残忍的事情。

    “儿媳啊……”阿柔张开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

    皇后躬身:“母亲吩咐便是,儿媳无有不遵。”

    “唉……”阿柔开不了口啊。可是,这件事若是不让皇后知道,也是不可能的:“你近来,有没有感觉到身上有什么不适的?”

    皇后原本是来探疾的,没想到这时反而被阿柔问上了,于是如实说道:“倒也没有什么不适,只是比平日里觉得倦怠一些。”

    阿柔又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她想了想,觉得还是得说,于是道:“有一种毒,会通过胎盘,殃及胎儿,你可听说过?”

    能做皇后的,无不七窍玲珑。皇后闻言顿时心头一惊:“母亲,您这是什么意思?”

    阿柔索性也不瞒着掖着了:“我一见你脸色,便觉得有异。故而才让你近前来把脉。你中了一种极为阴损的毒,我这多半辈子,也就见过一人身染此毒。”

    皇后霍然变色:“怎么可能?”

    阿柔道:“我也十分的吃惊。上一个中毒之人,是一位身份显赫之人。所以,我原本以为,那毒只有北国才有。万万没想到,我初来南国,竟在你的身上再次发现了那毒的踪迹。”

    皇后惊慌起来:“母亲,您不是开玩笑吧?”

    阿柔道:“我母子初次相见,你腹中的孩儿也是我的孙儿,我又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开这样的玩笑呢?”

    “那怎么办?”

    阿柔又为难起来:“那毒,若是男子中了,此生难解,只能压制。若是女子中了,还有几分机会。只是……”

    皇后下意识的捂住自己的小腹:“只是什么?”

    “只是会过渡给孩子。”

    “不……”皇后顿时失神。猛然又站起身,走到阿柔面前,双膝跪倒在地:“求母亲搭救您的孙儿啊。”

    阿柔看着她的样子,心知她舍不下腹中的骨肉。这也是她意料之中的事。她伸手将皇后扶起:“我既然知道了,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只是,你若是执意要保这个孩子,那么,从他出生,便要寄养在我这里。我帮你照看着。这你可舍得?”

    皇后道:“没有别的办法吗?”

    阿柔摇头:“我对这毒,钻研半生,至今没有找到可以根除的办法。倘若机缘巧合,有人得了那方子,自然是好的。只怕是,难啊……”

    皇后此时,略略镇定下来:“母亲竟是对这毒十分了解的吗?”

    阿柔点头:“我从十几岁就开始钻研,直到现在几十年了。”

    “母亲,莫非您就是那……”

    阿柔摆手:“并不是。中毒之人,不是我。”

    皇后见她不说,也就不再询问,只是心中还是忐忑:“母亲,儿媳要怎么做才好?”

    阿柔道:“我观你中毒的时日并不久。当务之急,先把那毒稳定下来。至于之后你回到宫中怎么做。我也帮不了你。”

    “儿媳明白了。”

    送走了皇后,阿柔又是一声叹息。

    宋氏不解:“母妃莫非担心嫂嫂腹中的孩儿?”

    祁十三比萧国恒大,所以宋氏称呼祁十三的皇后为嫂嫂。

    阿柔摇头:“我是叹息我们女人命苦。十三出自红叶谷。天下医门,半出红叶。他就算从小耳濡目染,也应当是个医者了。竟然连枕边人身中剧毒都不知道。”

    宋氏道:“业有所专。十三是为天下而生,对旁的事情自然就疏忽了些。再说,也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就能有母妃您这般慧眼的。”

    阿柔闻言,心头一动,忽然想起一件旧事来,笑道:“你说起来,我倒是想起来了。我年幼的时候混迹军中,整日做个半大小子的打扮。自以为天衣无缝。谁知一日,军中比武打擂,我便去了。被宋大将军一眼便识破了女儿身。

    我那时,好生羡慕宋大将军慧眼如炬。自己也学着去看人。无如绞尽脑汁,费劲心思也没有长进。”

    宋氏却已经去羡慕别的去了:“母妃竟在军中长大的吗?”所以,和女人聊天,跳跃思维一定要记住。你永远不知道她们下一刻会把思维跳跃到什么地方去。

    第二日,阿柔正式教宋氏学医。其实,她也不会教人,只是寻了一本《百草药集》丢给宋氏,要她去背诵而已。

    她亲自将侍女买回来的药材分门别类的摆放好。这些活儿,她好久没做了,做起来十分的生疏。用了一上午世间才算将那些药材归置好。

    接着,她便开始配药,熬药,煎糊做药丸。

    这些,她无论身在哪里都没有停止过做。所以做起来十分的顺手,但是,做丸药并不是一件着急的事情,是需要时间的。所以,这个新年,别人都万家灯火,高高兴兴的过年。她蹲在院子里制药。弄得整个别院上空都弥漫着草药的气息。

    皇后在别院待了半个月,正好元宵佳节,祁十三上山来见礼,将她连同一大瓶药丸带了回去。至于他们回去怎么做,就像阿柔说的,她帮不了他们。

    这边阿柔将炼制出来的另外一份药丸盛放在白瓷的小翁之中,准备等人来取。许多年来,她一直保持着这样的习惯。

    “太后驾到……”一声唱诺忽然响起。阿柔这里几乎没有什么外人来往。忽然听到太后驾到,她还愣了愣。当她看见从外头走进来的,头发已经花白的齐思甜时,顿时心中五味杂陈,急步迎了上去,蹲身就要行礼:“公主殿下……”

    齐思甜一把拉住她:“你如今的身份,可比我要贵重的多。”说着眼圈也红了。

    “快,屋里来坐。”阿柔拉着齐思甜的手,高兴的像个小孩儿。没有什么比他乡遇到故旧更令人高兴的了。阿柔永远记得,自己的是北国人,齐思甜是北国的公主,是她一辈子的公主殿下。

    齐思甜跟着阿柔进了屋子,环视四周道:“你要开药铺吗?怎么到处都是药草?”

    阿柔无所谓道:“闲着也是闲着,能做些什么,就做些什么呗。”

    宋氏走过来,亲自奉茶。

    齐思甜看着宋氏:“这孩子倒是齐整。”

    阿柔道:“这个是恒儿媳妇儿。”

    “恒儿?”齐思甜愣了好久才想明白恒儿是谁,无不羡慕道:“你就好了,有福气。养了两个好儿子。一个是东廷高贤王爷之后,清名在外。一个是当今圣上,九五至尊。”

    阿柔见她神色中隐约有落寞之意,笑道:“我的殿下,您只管眼睛盯着别人,不知道看一看自己。您也养了两个儿子。一个忠厚孝顺,一个也是九五至尊。知道的您是来安慰我,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来笑话我呢。”

    不说这个,齐思甜神色还好,说起这个她反而更加落寞:“我又有什么资格去笑话别人呢?唯一的亲生儿子,却不能留在身边教养。抱养的儿子,又是摸不着边的。”

    她的亲生儿子是祁宁,抱养的儿子不用说,就是记在她名下的祁十三了。

    阿柔闻言,也落寞了起来:“至少,他是唤着你母后长大的。而我,又算得了什么呢?”

    两人一时间沉默起来。

    “对了……”

    “那个……”

    齐思甜道:“你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