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雀

第二百零七章

    祁修反而平静下来:“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阿柔望着他,倘若目光可以杀人,祁修此时早已绝倒。

    几乎是一瞬间,无数种她知道的杀人办法,从她脑海中掠过。

    祁修向她走来:“别这样,别这样好不好?”他有些无措,伸出手来,想要将阿柔拥着怀中,却又忽然退却。

    他向后退了一步,和阿柔稍稍拉开一些距离:“我真的……爱你。”他侧过眼眸,用眼角余光望着阿柔。让一个一世骄傲,唯我独尊的人,承认自己心神失受,爱上了一个人,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

    他舅那样睨着阿柔,等着她的回复。

    阿柔有些想笑,事实上她也确实笑了起来。将她半生辗转,以及埋在心底的苦楚,全都化成那肆无忌惮的笑声。

    笑着,笑着,喉头一甜,噗的吐出了一口鲜血。

    “你……”祁修想问她怎样了,想要扶住她。

    阿柔抬起一只手,制止他过来,声音中带着疲惫和嘶哑:“求你放过我吧。”

    她一步一步的向后退去,足足退出十几步,这才豁然转身离去。

    “母妃,您怎么了?看上去脸色不大好。”宋氏看见她回来,十分关心问询着。

    看见她,阿柔那满腹涌起的苦涩才稍稍退却一些。她定了定神,问道:“孩子们呢?”

    宋氏道:“好着呢。要不把他们叫过来?”

    阿柔摇头:“不要了,让他们自己玩吧。我有些累,要去歇一歇。”

    她躺在床上,却无论如何睡不着。好不容易迷迷糊糊起来,忽见面前一带高崖,崖上临风而立两个人。一个身材魁梧,正是马良辰,另一个风流天成,不是祁修又能是哪个?

    两人不知说着什么。马良辰毕恭毕敬,祁修却眼含阴毒。

    阿柔大惊,高呼一声:“哥哥……”

    话音出口才想起马良辰忠正刚直。俗话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祁修是君,马良辰是臣。

    倘若祁修要马良辰的命,真的简单都只需动一动嘴。

    她不顾一切的向着高崖冲去,却见祁修眸色一沉,伸手将马良辰推下了悬崖。

    “哥……”阿柔大叫一声,只觉得肝胆俱裂。猛然间从梦中醒来,浑身上下早已被汗水塌湿。

    看着屋中烛火,她清楚的知道自己只不过做了一个梦。可是一颗心却仍旧狂跳不止,仿佛要从腔子里跳出去一般。

    “来人。”她低唤了一声。

    “娘娘。”侍女闻声走来。

    阿柔指着墙壁的方向:“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侍女疑惑着看了看墙壁:“那里什么都没有啊。”

    “我是说南国的太上皇,祁修。他可有什么动静没有?”

    侍女道:“昨天傍晚的时候,倒是听那边吵吵闹闹的。说是太上皇要出门,谢太妃哭闹着不许。后来就不知道了。”

    阿柔心头一惊:“祁修出门了?”

    侍女道:“大约是没走成。听说他很是宠溺谢太妃,一向言听计从。”

    阿柔提起的心略略放下:“我知道了,夜深了,你也歇着去吧。”

    “是。”

    阿柔重新躺回床上,却是两眼光光,毫无睡意。

    她翻了个身,无意中看见供在倒架上的那把剑。

    那把剑是原是韩肃的佩剑,举世之中唯有这一把。曾经洞穿过南国太子的胸膛,后来落在游侠阿青手中。阿青走时,本来准备将此剑封于文秀山的巨石之中。被高贤王爷看见,这才得以继续留世。

    如今,阿柔从东廷辗转来到南国,又将它带了过来。

    阿柔之所以带着它,并非因为它是绝世神兵,也并非因为它隐藏着一个西邦的大秘密,而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和这剑一般,虽有锋芒,却从来身不由己。

    剑虽无知,不知何为同病相怜。人却有情,权做惺惺相惜。

    她从床上下来,走到倒架前,伸手将那长剑拿在手中。

    剑身蹭亮,映出她的容颜。

    阿柔极少认真的看自己的相貌。此时看着,不由有些恍惚。只觉得剑身上映出的那人,十分的陌生。

    她本是贫家一个孤女,毕生所愿粗茶淡饭也好,信马由缰也罢。谁知阴差阳错,竟在深宫之中辗转数十载。

    比起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百姓,她无疑是幸运的。但是追溯她的初心,她又是不幸的。

    倘若归根结底,大约只有一句话:人生不如意,十之**。

    “嘶……”

    她想的太出神,不知不觉将手抚在了剑锋上。锋利的剑锋将她的手指划破。鲜血顺着手指流了下来。

    那血色瞬间染上了她的眼睛。

    她这一辈子,苦吃过,福也想过。如今儿女双全,就算死了又有什么可不能瞑目的呢?

    她提着宝剑便要出门。脚步声惊动了假寐的侍女。

    侍女一眼看见地上淋漓的血迹,顿时吓的睡意全无,扑过来道:“娘娘,您怎么了?”

    阿柔一把将她推开。

    侍女喊叫起来。

    她转头将剑逼在那侍女胸前:“闭嘴。”

    侍女吓的一缩,脸色顿时惨白一片。

    阿柔这才提着剑走了出去。

    “母妃,大半夜的您急匆匆要去哪里?”

    被侍女惊呼惊起的宋氏,急忙忙从屋里出来,就看见阿柔提着剑,披着头发,赤着脚杀气腾腾的向外走。她慌忙跑过来,拦在她的面前。

    阿柔看见宋氏,心中沸腾的杀机这才稍稍平息:“你不在屋里照顾孩子,出来做什么?”

    “母妃有事,儿媳怎能安眠?”

    阿柔忽然想起,原是她将宋氏母子四人带到南国来的。她们母子在这里举目无亲,所能依靠的,只有她这个做婆母,做祖母的人。她若是冲动起来,岚月她并不担心,有风意在。却教宋氏母子如何?

    她想到这里,她将一腔杀机硬生生压下去:“长夜无聊,我忽然想起少年时光,想看看自己的功夫还记得几分而已。”

    宋氏闻言,松了一口气:“原来如此。那您也该把鞋子穿上。”说着,从急匆匆赶来的侍女手中接过鞋子,蹲下身帮阿柔穿上。

    然后又拿绷带,帮她把手指上的伤口包裹好:“母妃,您看儿媳着裹伤的手法可还行?”

    阿柔知道,宋氏是有意引她分开心神。可她此时,哪有什么心情去关心别的,闻言敷衍的应了一声:“还行。”

    宋氏向后退了几步,侍立在旁。

    阿柔提着剑站在院子中央。胸腹间的杀意反复升腾,无处发泄。但是,脑袋空空,连一个剑式都想不起来。

    她就那样披着头发,站在夜色里想了半天,最后颓然长叹一声:“罢了,都回去歇吧。”

    说完提着长剑转回屋中,亲手将那长剑放回倒架上:“唉……”

    她回到床上,睁着俩眼到天明。

    忽听外头侍女惊慌道:“我家娘娘还未起身。”

    紧接着,祁修一阵风般卷了进来,径直走到床前,望着阿柔:“你不是想杀我吗?我来了。”

    阿柔转动眼珠,看了他一眼。

    带着侍女跟进来的宋氏见状,担心的低呼了一声:“母妃。”

    阿柔哑着嗓子吩咐她:“把不相干的人请出去。”

    “你敢?”不等宋氏开口,祁修已经勃然大怒。指着阿柔:“田阿柔,你不要得寸进尺,敬酒不吃吃罚酒。你搞搞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是谁,我是谁。”

    阿柔闭上眼睛不理他。

    “有本事你一辈子不说话。”祁修将一件东西忿忿的扔在阿柔身上,转身便走。

    阿柔睁开眼睛,捡起那东西顿时心头一震。

    那是块玉牌,一面刻着篆书的马字,一面的虎豹纹。

    她下意识的用手指摩挲了一下那玉牌,玉牌中间有些微的弧度。

    这块是真的,马良辰的玉牌。

    她忽然想哭,但是屋里人太多了。

    “更衣。”她从床上起来。

    宋氏带着侍女,亲自伺候她梳洗穿戴整齐。

    阿柔低头看着身上华贵的衣裙。不知何时,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妆扮。

    “母妃,您要去哪儿,儿媳陪着您。”

    “不用。来了这么久,我都没有出过这个园子。我就在附近走一走。”

    她顺着祁修离去的方向走了出去。

    南国地气温暖,虽然才是二月天气,可是外头早已花红柳绿,草木扶疏。

    祁修的身影便掩映在一片垂柳之后。

    “怎不带着你的剑?”察觉到阿柔走来,祁修转过头直直的看着她:“难道你想掐死我?那就来吧。”说着扬起头来,露出修长的颈项。

    他本风流天成,此时做引颈就戮的垂死之状,仿佛天鹅泣血,乳凤奄奄,别有一番凄美。

    阿柔其实极少正眼打量过男人。无奈祁修风姿太胜,不其然便撞入人眼球。

    她垂了眼眸:“我昨夜想了许久,竟连一招半式都想不起来。”

    祁修大约没想到她会说这个,很是意外:“这么说,你不想杀我了?”

    “我想了很久,觉得你大约是不会对我哥哥做什么的。毕竟,杀父之仇,你都能放下,还有什么是你放不下的呢?”

    祁修冷笑:“你在讽刺我么?”

    阿柔摇头:“并不是。”

    祁修问道:“那你还恨我吗?”

    阿柔又摇头:“我从未恨过你。”

    祁修眉峰一挑:“什么意思?”

    阿柔坦然望着他:“事到如今,你我都一把年纪了。并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我心中,原本确实只有哥哥一人。”

    祁修冷笑:“那齐献呢?”

    “我那时,原本不知道哥哥还在世上。”

    “所以呢?你把他当成什么?马啸的替身?”

    阿柔再次摇头:“我不知道。我那时只有十几岁。我以为,我是喜欢他的。”

    祁修沉默良久,忽然失笑:“齐献还真惨。他一直以为,他和你只是错过了而已。并不知道,你根本就是拿他做眼障。你在骗自己,也骗马良辰。”

    “唉……”阿柔轻叹,觉得将自己的心声说出来,竟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浑身上下都轻松了不少。

    祁修此时也平静下来:“你原本有很多机会和马良辰在一起的。为什么不那么做?”

    阿柔忽然觉得祁修其实也不是那么讨厌。她笑道:“你不懂。真的在乎一个人,是不会令他有半分为难的。”

    “我不懂?”祁修讽刺一笑:“我若真的不懂,会忍痛放你去海阔天空?”

    阿柔愕然:“你这话好无趣。我只不过是你辖制哥哥的一枚棋子罢了。”

    祁修道:“你真的哪有认为吗?”

    “难道不是?”阿柔颇有几分遗憾道:“是我贪生怕死,连累了他。”

    祁修忽然话锋一转:“马良辰救过你的命不假,可我也救过你的命,怎不见你感恩戴德?”

    阿柔又是一愣:“你?”

    祁修点头,毫无预兆的伸手搂住了她的腰。

    “你干嘛?”

    “这里有块伤疤,你不会忘记了吧?”祁修的手挨在她的腰上。

    那里确实有一个伤疤,当初那个伤,差点要了阿柔的命,她怎么可能会有忘记。

    她忽然想起,那时她从昏迷中醒来,第一次看见祁修时的情景。

    那时的祁修,容颜中还带着些许锋芒毕露。风流的张扬,骄傲的张扬。

    如今的他,早已光华内敛。

    “想起来了?”

    阿柔摇头:“没有。”

    祁修道:“你那时候伤及命脉,吕老爷子都束手无策,是我用自己的血,救了你的命。”

    “你的血?”

    祁修点头,凑在她的耳边低声道:“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的血百毒不侵,且有疗伤奇效。”

    阿柔吃惊的张大嘴巴看着他,她不敢说自己医术多高深,但也通些岐黄之道,从未听说过什么人能百毒不侵的,更别说血能疗伤了。

    祁修道:“这是个秘密,之前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位奇女子,名叫八两,另一个就是吕老爷子。原本连我自己都是不知道的。”

    “八两?”

    “我其实对这位奇女子并不了解,我只是听吕老爷子说起这个人而已。

    原本我以为这是个杜撰的人物,直到你后来无意中提起。我才相信世上原来真有这样一个女子。”

    阿柔张着嘴,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真的十分好奇那位叫做八两的女子,到底是怎样一个存在。但是可惜,知道她的人,都不在了。

    此时想想,人生百年,何等匆匆。不管是平民百姓,还是权贵英雄,百十年后,都逃不过湮灭的结局。

    “原来那个半斤,是吕老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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