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雀

第二百零九章

    祁修转身:“看你这个半老徐娘,还不知道谁吃亏呢。”

    阿柔知道,祁修的嘴一向都毒。她原本便是不大多话的人,这时候上了些年纪,更加没有了争强好胜的心。闻言也不辩驳,自去寻个隐蔽之处,将外头穿着的锦绣衣袍宽了。拿起那套寻常些的衣服往身上穿。

    她出生自贫苦之家,从小便知凡事亲力亲为。可是怪事发生了。祁修给她的明明是一套十分普通的衣服,和她脱下来的那些锦衣绣裳繁复程度根本没法儿比。可是,她却有种穿起来好生吃力的感觉。

    好不容易把所有衣带系上,走出树丛之时,迎来的是祁修一声夸张的嗤笑:“你这衣衫不整的样子,想要干什么?”

    阿柔十分无奈:“这衣服古怪的很,不是我的原故。”

    祁修走到她面前,伸出手来。

    阿柔望着他:“你想干什么?”

    祁修一把将她抓到眼前,帮她将系的乱七八糟的衣带解开,重新绑好。又将她的身体转过去,帮她将衣服的后襟抚平。而后抬手帮她将脑袋上繁复的发髻拆开。戴着的珠宝首饰全都收起来。

    侧头问道:“梳子呢?”

    阿柔一愣:“什么梳子?”

    祁修摇头:“真不知道,你怎么做了女人这么久的。”

    阿柔那个冤枉啊:“我原本有带行礼的。我儿媳妇给我收拾了好几次,反复斟酌的。结果……”

    结果她才下山就被祁修劫掠而去,除了一人一身,连根线头儿都没来得及拿。这能怪她?

    祁修恍然,有些心虚的不再说话。用手指将阿柔的头发扒拉扒拉,拧成发辫盘起来,簪上一支银簪子。

    阿柔抬手摸了摸那簪子,莫名的感到熟悉,顿时就像摘下来看一看。

    “别动,我好不容易才整成这样。若是乱了,你自己梳。”

    “自己梳就自己梳。”阿柔自忖,她虽然从来梳头的把式都不咋回事,可是梳个普通的发髻应该还是难不倒她的。

    她将那发簪摘下,眼圈顿时一热。这簪子还是她第一次到南都时,马良辰买给她的,后来几度遗失,再后来,她记得被蔡懋带走了。却是不知如何辗转,竟然落在了祁修手中。而他今日又拿出来给她簪发。

    她看向祁修。祁修一笑:“不用感激我,我在街边闲逛的时候看见的。想着它倒是挺配你的寒酸,于是便买下来了。”

    阿柔自然是不会相信他的鬼话。但她心中的感动却是真实的:“谢谢。”

    祁修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顾右右而言他:“看吧,现在你的发髻又散了,你自己扎吧。我可不管了。”

    阿柔闻言,将那簪子衔在口中,举起两只手来,试图将自己的头发束起。这时她才发现,不知何时,她的头发竟然长及腿弯。

    她折腾了半天,这才颓然的发现,自己拿这一头长发根本就无可奈何。

    “有刀吗?”她抬起头。

    “有剑,你要用吗?”祁修将那把四翅应龙的乌金剑鞘装着的宝剑递了过去。

    阿柔二话没说,刷拉一声拔出长剑,将一头长发甩到胸前,手起剑落,长发倏然而落。

    祁修眼疾手快,伸手将断发握在手中,看了一眼,无不遗憾道:“你都生了白发了。”

    阿柔翻了他一个白眼:“我又不是妖怪。人老了,自然会生白发。只是……”她看着掌中银簪:“没机会戴它了。”

    “其实,如果你求我,我是会帮你束发的。”

    “求人不如求己啊。”阿柔叹息一声,将那银簪和自己原来戴的首饰放在一处。一并交给祁修。

    祁修笑道:“你就不怕我给扔了?”

    “你不会。”

    “何以见得?”

    阿柔一笑,没有回答。祁修在大事上从不含糊,但是在小事上还是十分豁达的。

    如今他早已退位,天下间的事,对于他来说,便只有小事,大事都留给祁十三去决断了。

    祁修看看天色:“还能走吗?”

    阿柔本想说能,但是下一刻就被自己的老胳膊老腿打败:“再走,我就散架了。”

    “那也不能在这荒郊野外露宿吧。不然,我背你?”

    阿柔记得自己并不惧怕在外露宿的,可是片刻就再次被现实打败。

    她站在一片荒草丛生中,连个坐的地方都找不到,更别说在这里过夜了。

    最终,她趴在了祁修的背上。两人一马,禹禹前行。

    夕阳西斜,在他们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遥远的仿佛一路走过的岁月。

    他们寻了个小村子歇脚,一向不怎么生病的阿柔,因为一天的马上颠簸,生病了。

    她自己就是大夫,察觉到自己的身体有些吃不消了,便让祁修去买药。

    可是,荒村野店,哪里有药可买?

    还是房东大娘,按照自己的土方子,熬了药给阿柔喝了,阿柔的烧才渐渐降下去。

    她原本头疼欲裂,烧退后,头疼也就减轻了许多。此刻浑身虚脱无力,整个人都昏昏沉沉,恍恍惚惚,旁的什么都变的不再重要。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那种轻飘飘的感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重,仿佛连眼皮都有千金之重,睁都睁不开。

    “喝点儿水吧。”祁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紧接着,阿柔只觉得沉重的身体被扶起,一个略带凉意的东西轻触着唇瓣。

    她知道,那是碗。

    喉咙里早已火烧火燎,只是苦于唇齿黏涩,无论如何张不开口。

    一只有力的大手,将她的两腮微微捏开,灌了点儿温水进她口中。

    一瞬间,阿柔觉得口中的咸苦更浓。吼中的火气更重。

    “水……水……”

    “多着呢,你慢慢喝。”

    可是,阿柔心里急啊。她好想像水牛一样,冲进水塘里,大口的喝水。胸中焦燎,十分的难耐。

    好不容易,她口中的焦渴被压下,浑身四肢百骸都仿佛被洗涤过一般的轻松。她的意识再次陷入一片空白之中。

    阿柔自己都没想到,她这一病竟然足足病了一个多月。

    记忆里,她只有小时候这样病过一场。那时候,他们家也像现在的人家一般,是泥坯的墙,茅草的顶。她反反复复的发烧,奶奶和母亲就轮流,整日整夜的守着她。

    而现在,整日整夜守着她的是祁修。

    南地地暖,才到四月就已经十分炎热。阿柔精神好的时候,便在农舍院子里乘凉。

    村子不大,这一个多月下来,几乎村里所有人都和他们二人熟识了。经过篱笆墙外的妇女们,看见阿柔便会给她打招呼。

    阿柔便一一回应着。

    “大妹妹,你可真有福气。”房东大妈每次看见阿柔,都要这样夸一夸祁修:“你养的儿子可真好。又孝顺,长的又一表人才的。”

    阿柔是十分乐意这样占祁修便宜的,所以从不解释。她拍了拍身旁的板凳:“您坐。”

    房东大妈抱着针线筐,闻言当真错身坐下,熟稔的拿起筐里的活儿开始做。

    “二嫂,做鞋呢?”篱笆外,一个腰身健壮的妇人,一只手抱着个娃子,一只手提着一篮子菜,嘴里打着招呼,人已经走进了院子里。

    村人多是这样率直,并没有那些繁文缛节。

    房东大妈应了一声,也并不起身让座。

    那妇人也不在意,先将菜篮子放下,自己随手拿了一块石头过来,当做板凳坐了。便撩起衣襟,将怀里拧缠的娃子摁进怀中:“吃,吃……”

    那娃子扭动了几下,渐渐安静下来。坐在那妇女对面的阿柔,能清晰的听见那孩子大口吞咽奶水的咕咚声。

    那妇女这才抬起头来看向阿柔:“婶子的身体好些了吧?”

    无怪人人都以为阿柔比祁修长一辈儿。阿柔病了的这一个多月里。原本只是零零散散有几根白色的头发,竟然像霜染一般,渐渐的白了许多。不看脸面,只看头发,她比房东大妈还要年纪大。

    而祁修,是个被岁月遗忘的老妖精。

    他比阿柔大好几岁呢。可依旧溜光水滑的。在身材普遍不高的南国。他的身材又是出奇挺拔的。

    他一来,立马就把十里八乡最俊的小伙子都给比下去了。明里暗里,不知多少大姑娘,小媳妇冲着他犯花痴呢。

    阿柔乐呵呵的点头:“好多了。”

    那妇女一边奶着孩子,一边从篮子里拿出刚摘的青菜来择。口里还不闲着:“婶子,我看你们平时也没个啥进项。我这地里种的菜也吃不完,你拿些去吧。”

    阿柔笑道:“这怎么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那妇女说着,便抓了好大一把递给阿柔:“你自己择吧。我这一天天五迷三道的,自己的秃子都挠不下来。就不给你择了。”

    阿柔见状,正准备起身去拿个盛菜的家伙什儿。房东大妈随手递给她一个筐。

    阿柔接过去:“谢谢。”

    “客气啥。”房东大妈嘀咕了一句。

    “哎,你们听说了吗?”这时,又一个妇女走来,趴在篱笆上。

    院子里三个女人的好奇心顿时被勾了起来。

    “什么事?”房东大妈问道。

    外头那妇女神神秘秘的指了指村尾的方向:“那家买来的女娃子要生了。”她说着竖起三根手指,压着嗓子道:“三天,折腾了三天了。”

    “不能吧?”奶着孩子的妇女将信将疑道:“我前些天还看见那女娃子进山打柴来着,才那么大一点点的人,怎么可能有孩子?再说,她那个傻子丈夫,又知道个什么?不能够,不能够。”

    “你看,你还不信。”外头那妇女道:“我和她家住隔壁,这事儿我还能瞎说?”

    阿柔有些不明白:“什么买来的女孩子?”

    于是,三个妇女七嘴八舌的和阿柔讲起那买来的女孩子。

    原来,村尾住着一户人家。因为大儿子是个傻子,所以买了个女孩儿做媳妇。

    那女孩儿才十四岁。南人本就长的矮,女孩儿因为家里穷,营养不良,个子更小。看上去只有十来岁孩子的样子。

    所以,院里这俩妇女才都不相信外头那妇女的话。

    外头那妇女见没人相信,举起一只手来:“这事儿千真万确。”

    “呦,那要真是这样,可是缺了大德了。那样小的孩子,哪个畜牲下得去手啊?”房东大妈一听,就将手中的活儿一放,站了起来:“我得去看看。要是真的,我骂死那家人。”

    奶孩子的妇女也跟着站起来:“我也去。”

    “得了,咱们一起。”外头那妇女应和道。

    阿柔有些发懵,这些人当真是说风就是雨。就算真有其事,那也是人家的家事,外人管的着吗?

    她望着那三个妇女:“你们这样好吗?”

    奶孩子的妇女眼睛一瞪:“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平有人管。这有什么好不好的?”

    阿柔心中感慨:“壮士多在寻常家,英雄每出屠狗辈。”站起身道:“要不,我和你们一起去?”

    三个妇女同时摇头:“你不是我们村的。”

    “你身体不好。”

    “这事晦气,你别掺和。”

    阿柔一愣,随即笑开:“哪个女人不生孩子的?皇帝都是女人生的,这又有什么晦气的?”

    “可不敢乱说,要治罪的。”三个女人齐齐紧张起来。

    “咱们在这里说,天高皇帝远的,怕什么?”阿柔笑着催促:“你们不是要去看情况吗,快走吧。”

    于是乎,四个女人出了篱笆院,向村尾走去。

    阿柔病了多时,体虚气短,走了没几步路便喘息起来。

    三个妇女见状,让她后头慢慢跟来,她们先行。反正村子不大,站在这头就能看见那头。

    阿柔同意。

    只见那三人走到村尾那家门前,原先站在篱笆外头说话的女人,走上去敲了敲门。

    过了片刻,院门打开。一个身材干瘦,拼颀长的老妇走了出来。也不知她说了什么,其他三个妇女的情绪激动起来,齐齐指着她叫嚷起来。

    那老妇要关门退走,被三个妇女卡住大门,关闭不上。

    这边吵闹起来,顿时便惊动了村里其他人。一会儿功夫,那家门外便拥挤了一群人。

    阿柔赶过去,站在人圈外干着急挤不进去。实在是她如今孱弱的身体,根本就挤不过那些做惯了农活儿的妇女。胭脂雀更新速度最快。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胭脂雀》,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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