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雀

第二百一十三章

    妇人道:“实不相瞒,我公爹是倒插门的女婿。我婆婆年轻的时候厉害,打小儿跟着她爹打猎,别看是个女人家,可是飞檐走壁比男人都厉害。”妇人说着,满脸都是与有荣焉的骄傲:“可是呢,就因为她太厉害了,没人敢娶。一直在家里长到快三十岁了,也没嫁出去。别人都笑话我婆婆,老姑娘的命。可偏偏我婆婆命好啊。进山打猎捡了个我公爹回来。

    我公爹的脾气,那在方圆百里可是出了名的大,难伺候。偏我婆婆就能降服的住。

    你知道吧……”妇人忽然将脸凑在阿柔面前,无比自豪道:“我公爹是识字儿的。”

    阿柔原先还没意识到这妇人有什么好骄傲的。后来一想才明白过来。在这些百姓心目中,识字儿确实是一件十分了不起的事情。这样一说,她还真的有骄傲的资本。

    那妇人打开了话匣子便收不住:“要不是我男人从小体弱多病的,可不会娶了我这个大字儿不识的女人做老婆,说不得人家早就进京赶考,做了大官,娶了官家小姐当太太、奶奶了。不过,我这一辈子也知足了。嫁了我男人,生了这几个孝顺的儿子,娶了孝顺的儿媳妇。知足,可知足了。”

    阿柔笑道:“你这日子已经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了,当然应该知足。”她向着四处张望了一番:“怎不见你家老人家?”

    那妇人顿时笑开了:“我的老姐姐,你是不是过糊涂了。你看看,我都这大岁数了。我家公爹和婆婆要还活着,那不成老神仙了?他们前些年就下世了。”

    “不知葬在何处?”

    那妇人顺手向外一指:“那边。我公爹虽然是倒插门,可是没改姓的。所以我们家才都姓祁。不好和村里的人埋在一个祖坟上,于是就开山立祖,自己选了个坟地下葬了。就在那鸣凤岭下头。”

    阿柔笑道:“我儿子常年在外行走,懂得一些风水之术。咱们有缘,我想让他帮你们看看。”

    那妇人闻言,喜道:“那可真是太好了。不瞒你说,我现在就有一个小小的遗憾。我公爹那是有学问的人,我男人也是识文断字儿的。可是到了我儿子这辈儿,摊上我这个粗笨的娘,啥都不会。连一个会认字儿的儿子都没教出来。正好帮我看看,是不是我家老人的坟地埋的不好,才让老祁家断了文脉。”

    阿柔顺着她的话:“我也正是这个意思。”

    两人又说了些别的家常话。阿柔将话头重新撤回那剑上:“妹妹,这剑放在你这里也只是剁猪草用,实在埋没了它。不如卖给我吧?”

    妇人道:“原本是你得来的。你若是不拿出来,我又去哪里知道这剑在你手上?你若是喜欢,拿去便是。”

    “咳咳。”旁边她的儿媳妇轻咳了一声。

    妇人转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儿媳妇目光闪烁了一下。

    阿柔何等样人,她在宫中能够明哲保身,立于不败之地,那眼力自然非同一般的厉害。此时早已明了那小媳妇的心思。因为阿柔曾说这剑很值钱,所以这小媳妇动心了。

    阿柔呵呵一笑:“这样贵重的东西,我怎么能够白要呢?”

    妇人经过儿媳妇的提醒也有些犹豫起来:“可是,这个我也不懂啊。莫若等我和我男人商量一下再说?”

    阿柔点头:“也好。”

    她起身:“夜深了,我先去休息了。”

    妇人已经双手捧着那长剑,将别的事情都抛在了脑后。

    阿柔看着她的样子,微微一笑,转身回了屋子。

    祁修脸色苍白的站在门后,将刚刚进屋的阿柔吓了一跳。

    阿柔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着,仿佛一个走失的小狗儿见人就跟一般。

    阿柔道:“你这是干什么?”

    祁修反问:“你又是干什么?”

    阿柔道:“你说呢?”

    这二人,也许是相互了解太深,很多时候,很多话都不用说那样明白,彼此就已经心知肚明。阿柔明白祁修此刻心中的震惊和难过。祁修也明白自己的迁怒的毫无理由的。

    阿柔虽然没有说出她的猜测是什么,但是祁修已然明了。而且,按照刚才阿柔从那妇人口中套出的话,十有**,阿柔的猜测是正确的。

    当年太子祁烨中剑跌落升龙台下的悬崖,并没有死。而是被一猎户的女儿搭救。而后不知什么原因,在这里生活了许多年,直到去世。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这里,这家姓祁的人家的男丁大大小小都和祁修长的十分相似了。他们原本就是同气连枝的血脉骨肉啊。

    可是,这结果让祁修如何接受?

    他五岁亲眼看着母亲被人扼死,而后在风雨之中拖着年幼的妹妹逃命。再之后,他在本该享受父母疼爱的年纪里,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才长大成人。

    而他的父亲,竟然躲在这里另娶娇妻,生儿育女。

    这也就是祁修不年轻了,没有那样冲动。若是换了他年轻的时候,只怕立时就要厮闹起来。

    不过,话说回来,此刻就算祁修想要闹,又去跟谁闹,闹给谁看呢?无论是祁烨,还是那个他后娶的妻子都已经作古。难道祁修闹给鬼看?

    所以,这口气他咽也得咽下去,不咽也得咽下去。

    “别推开我。”祁修忽然扑进阿柔怀中,声音极低却透着无比的脆弱的和祈求。阿柔忽然想起,他原来也只是个血肉之躯的凡人,也会有伤心难过,也会有脆弱和委屈。

    她将祁修的脑袋抱住:“你若是想哭,就哭吧。”

    祁修道:“我为什么要哭?”但其实,他的声音早已哽咽。他就那样将头抵在阿柔怀中,默默流了一整夜的眼泪。天亮时分,哭累了才渐渐睡去。

    阿柔蹑手蹑脚起身,整理好衣服。准备将头发随便拢起就算了。谁知刚一抬手,身后祁修便醒了过来,坐起身帮她梳头。

    阿柔道:“现在想来,我竟是比你幸运的多。”

    祁修道:“你还想看我哭鼻子吗?”

    阿柔反问:“你还会哭吗?”

    祁修将她的身体扳转,只是一瞬间,他墨黑的眼睛里便蒙上了一层迷蒙的雾气,眼看着水光就升了起来。

    阿柔讶异道:“你还真的说哭就哭啊?你又不是小孩子。”

    祁修将头扬起,吸了吸鼻子,再垂下头来的时候,明明眼眶还是红的,鼻子也还是红的,眼眶周围的湿意还没干,但是那股莫名的悲伤早已不见了踪影。

    阿柔看着他:“祁修,你……”这人神情变幻起来也太快了些,令人有些措手不及。世间,能将各种表情天衣无缝的自如变幻的惹,阿柔这多半辈子就遇见过一个人,那就是祁玉颜。她讶异道:“你可真不愧是玉颜的亲哥哥。”

    祁修道:“倘若你也曾经历过我的经历,只怕你比我和玉颜还会演戏。”

    “唉……这样的你,让人有些分不清什么时候是真,什么时候是假。你是在太可怕了。”

    祁修道:“你倒是时时刻刻都是真的,可是比起我来,你不觉得你自己太残忍了吗?”

    阿柔叹息:“你和云墨还真像主仆。连说话的口气都相差无几。”

    “你是想云墨呢,还是想别人?”

    阿柔知道,这个话题不能再继续了。祁修现在心情不好,再说下去,他不定发什么疯呢。于是,阿柔识趣的闭上了嘴巴。

    祁修也知道这个话题不能再说下去了。虽然阿柔除了他之外,又嫁了两次,并且和韩无图还生下了两个孩子。但在他心中,那个跟刺一样扎在他心头的,却并不是韩无图和高贤王爷,而是马良辰。

    阿柔很少假以颜色,她几乎在面对所有人,所有事的时候,都是真性情,唯独对马良辰不是。因为她最在乎的就是马良辰。为了他好,她真的可以做任何事情。

    祁修承认,他是嫉妒马良辰的。这世上的女子千千万,为什么偏偏让他和马良辰遇上同一个呢?

    “我要去采药,你去不去?”阿柔将话题岔开。

    “去。我不去谁保护你?”祁修恹恹的抬手,帮阿柔把发髻束好。

    阿柔抬手摸了摸光滑的发髻:“这趟出来,我忽然发觉自己变成了一个废物,连个头发都不会梳。这可怎么办才好。”

    祁修道:“哪天你连路都不会走了,我才开心。省得我一个错眼不见,你又溜的不见人影。”

    阿柔道:“你这话不对。虽然我曾经私自离开,但是后来两次,可都是你首肯的。”

    祁修的脸色顿时沉了下去:“你在嘲笑我无能吗?我承认,那个时候我确实没有能力保护你,所以才放你离开。可是,你是嫁过人的你明不明白?你竟然跑去嫁韩无图那老东西,之后又改嫁高贤王。你将我置于何处?”

    “嫁你那个是马侧妃。她已经死了。”

    祁修变色:“我还不是被逼无奈,若不然,在那寺庙中停尸的就是你。当年,我们是被发配到宣平府的,你人还没到,便给我捅出个天大窟窿。我的麻烦向谁诉说去?”

    阿柔张了张嘴,却并没有辩驳。

    虽说她当时救了无数的百姓,以至于时至今日,那些百姓都还记着马娘娘的恩惠,为她建庙祭奠,感恩戴德。但是对于当时的祁修来说,那确实是个很大的麻烦。

    他当时还没到宣平府,更谈不上立足。越是高的名声功绩,越是令谢之东对他忌惮,越是令他前途艰难。

    虽然阿柔对于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并不后悔,但是,那件事对于当时的祁修来说,确实是一件十分不利的事情。

    只是阿柔那个时候年幼,根本就不懂这些朝堂之中的权衡之术。她遇见了那些难民,又适逢自己能够救治她们,便秉承本心去做了。

    如今想来,祁修说她一向最真,却是最残酷的一个人,却也并不冤枉。对于当时的祁修来说,她的秉持本心,确实是一种残酷。倘若祁修不是足够的八面玲珑,很有可能就此折戟沉沙在宣平府。

    “对不起。”阿柔由衷的向他道歉,她也许不曾愧对天下人,但唯独愧对了他。

    祁修的眼睛下意识又红了:“我不接受。”

    阿柔恍惚想起,祁修也曾对她说过对不起,当时她的回答也是:“我不接受。”

    她微微一笑:“这才是风水轮流转,今年到我家呢。”

    祁修咬牙切齿:“你活该。”

    两人虽说低声的拌嘴,但是手下并没有闲着。祁修替阿柔束好发髻之后,便整理自己的仪容。整理完了之后,才和阿柔一起出了屋门。

    农家都起的早。院子里昨日的樵夫已经在扫院子了。这家的老大则挑了水正从外头进来。其余的人也都各干各的,就连小孩儿都在学着大人的样子,忙忙碌碌的捉小虫子喂鸡。

    但是,这样一副和乐融融的景象,下一刻就被一声嘶哑的怒吼打破:“我不同意。”

    阿柔和祁修双双转头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那是这家主人居住的房间,显然,那一声嘶吼出自那位病重卧床的男主人。

    又过了好一会儿,只见昨日那妇人从屋内走出来,一眼看见阿柔和祁修站在院子里,脸上有些讪讪道:“我正说找这位老姐姐说一说呢?实在不好意思啊。昨日我把那剑给我男人看了。我男人说,那是我公爹的遗物,当日遗失,我婆婆很是难过了一阵子的。如今好不容易得了回来,再不能卖了的。”

    阿柔恍然:“原来这样,那就算了。我们也不是非要那把剑不可的。只是听说你们拿它剁猪草,有些惋惜罢了。既然你们不愿意卖,也就算了。我这里正好有个剑鞘,一并送与你们好了。省得你们无处安放那宝剑,令它再次明珠蒙尘。”

    阿柔说完,正要回屋去取那剑鞘。祁修已经将那剑鞘取了来,递给了那妇人。

    妇人接过剑鞘,顿时被上头镶嵌的金灿灿的四翅应龙给震惊住了,两眼放光:“这是,金子吧?”

    阿柔笑道:“并不是,只是一些铁片子,刷了一层光亮的漆,手艺人讨巧的做法罢了。值不了几个钱。”

    妇人道:“我想也是,不然怎好随便拿来送人呢?”对于这村野妇人耿直的言论,阿柔也不在意。招呼昨日那樵夫,便要出门去采药。

    妇人连忙道:“那怎么行,总要吃过早饭才好上山。”

    于是,便吩咐儿媳妇们做饭,她自己拿着那个剑鞘回屋去了。

    等到傍晚阿柔和那樵夫采药回来,再去看那男主人的时候。阿柔惊讶的发现,那把独一无二的肃王爷的宝剑,已经剑鞘合一,被郑重其事的供在了这家的中堂之上。估计以后会被当成传家宝,一直穿下去。再不会用来砍瓜切菜之用了。

    见此情景,阿柔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若是肃王爷泉下有知,不知会是什么心情。更有那些苦苦寻觅此剑的人,若是知道这把隐藏着秘密的绝世宝剑,就这样被当作最值得炫耀的遗物悬挂在一个山村农户的土墙之上,不知道那些人又会做何感想。胭脂雀更新速度最快。胭脂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