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雀

第二百四十九章

    齐思甜沉吟道:“谢太妃要和君上说话,看见君上在发呆,她自己就走开了吗?竟然都没有闹么?”

    侍女道:“听来禀报的人说,是那样的。那人说,谢妃从前几日便怪怪的,也不吵也不闹。说话也有条理,似乎病好了的样子。伺候她的侍女还说,等过两日看着稳定了,再来和君上报喜。谁知就……”

    阿柔道:“听着描述,倒是想回光返照。说不得,谢妃这几日真的是清醒的。”

    齐思甜道:“那也不对。想谢妃当日里何等的飞扬跋扈。她若是清醒过来,那阖宫里更别想有一刻的安宁。更不可能看见君上而不去打扰。”

    “也许……”阿柔想说,也许谢妃其实是知道自己在祁修心中真正的样子是什么的。可是转瞬想起齐思甜也是祁修后宫中的一个,她便收住了话头。

    “也许什么?”齐思甜追问。

    “没什么。谢太妃的身份特殊,公主您还是快些回去主持大局吧。”

    齐思甜点了点头:“那你自己保重。”从床上下来,一径走了。

    早世人眼中,谢妃虽然一生无所出,但是颇得祁修恩宠。更兼,她谢家满门男儿,为了保家卫国,死伤殆尽。只留下一位年老的兄长谢之东。就凭他们谢家这满门的忠烈,谢妃在后宫中横着走都是理所当然的。

    所以,她的丧事,理应十分的隆重才对。不光满朝文武前来吊唁,就连帝后都来守灵三日,以示尊崇。然而,这又有什么用呢?谢妃还是带着遗憾走了。或许真的验证了阿柔那没有说出口的半句话。最终,她是知道了祁修的凉薄的。

    不过,也有可能,她很早就知道了祁修的凉薄的。所以才疯了,才痴了。

    谢之东已经七十多岁了。边关风雨早早的就将这位老将军雕刻成老态龙钟的模样。他的身体也并不怎么好。看着谢妃灵堂前的白幡,谢之东几次几乎晕厥。可他硬撑着,就是不让自己倒下去。

    他似乎是在等着什么人,可是,注定要失望。

    此时的祁修就站在和他一道屏风所隔之处。可是,他不却不敢走出去。

    谢家的今日,是他一手造成的。为了报自己的杀父之仇。他没有选择像游侠儿一般的快意恩仇,而是用这种钝刀子割肉的办法,将谢家一刀,一刀,刮了个干净。

    可是,他明明的那样理直气壮,又为什么心虚了呢?

    祁修转身,向阿柔的院子走去。这一刻,他只觉得到处都是姓谢之人的眼睛,令他有种无所遁形的窘迫。除了阿柔那里,他真的不知道能去哪里。

    阿柔亲自给他倒了一杯水:“你不是说,你一直将你后宫所有的女人,都当成我的替身么?那么我现在好端端的站在你面前,你又为什么难过呢?”

    祁修两只手紧紧捧着茶杯,仿佛那是一根救命稻草:“我不知道。”

    阿柔在他对面坐下:“想哭就哭吧。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你那么想看我哭吗?”祁修抬起头,想笑,却比哭还难看。

    阿柔道:“我能告诉你,我已经不会流泪了吗?”她望着祁修愕然的目光,轻轻一笑,笑容中却满是苦涩:“一个人,伤心的时候能够痛痛快快的哭一场,未尝不是一种幸福呢。”说完,她十分认真的望着祁修:“哭吧。”

    祁修的眼圈红了。

    阿柔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要不要接我的肩膀给你靠?或者你到我的怀里来?”

    祁修站起身:“不用了。”说完,向外走去。

    他一路疾奔,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站在谢妃的寝宫外。一时间,他竟然没有勇气踏上她的门槛,只能站在院子里失声恸哭。

    已经是深秋时节。南都的深秋并不萧条。可是因为谢妃的死,别说南都了,几乎整个南国上下都笼罩上一层悲伤。

    谢妃的灵柩整整停灵七七四十九天。谢之东在谢妃的灵堂上等了祁修七七四十九天。而祁修,在谢妃的寝宫院子里,哭了七七四十的那样,眼泪都流干了,只剩下酸涩,心里发苦,却再也哭不出来。那滋味真的,十分十分的难受。

    祁十三追封谢妃为孝仁功德贤太后。发丧那一天,本来晴空万里的天气,忽然间风云突变。西北方向发起一股大风,卷动满天乌云瞬间便笼罩了天地。风声呜咽,仿佛千万壮士同悲。紧跟着瓢泼大雨从天而降,似乎老天也在为这位一生痴情的女子恸哭。

    伴随着执事官一声:“起灵……”

    哀乐起,伴随着雷鸣轰轰,威声阵阵,地动山摇。

    谢之东猛然奔到棺椁前,长嘶一声:“贤妹……”噗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棺前的白幡。

    “将军……谢将军……”在撼动山岳般的呼喊声中,这位一生戎马,为了南国的安宁昌盛,殚精竭虑的老将军,直挺挺的向后倒去。倒在了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出殡的棺材前。

    祁修问询从后宫奔出的时候,谢之东已经气绝多时了。祁修跪伏在地,仰天长哭:“谢将军啊……”他的眼泪早已为谢妃流干,这时惊然流出血泪来。

    惊的那些大小执事官员,纷纷高呼:“君上节哀,君上保重。”呼啦啦,乌压压跪倒了一片。

    谢妃的灵柩本来已经抬起,此时变故突生,不得不再次放了下来。

    齐思甜在后头听闻前面的事情,心知以自己的力量根本就劝不动祁修。于是吩咐人快去请阿柔。

    这些天因为谢妃的事情,阿柔心中也是千头万绪,说不出什么滋味。见齐思甜的侍女忽然来了,知道一定是前头出了什么事了。本来以她的身份,是没有立场去参加谢妃的葬礼的。但是事急从权。齐思甜既然来请她,必然是遇到了棘手的事情。

    阿柔来到前面灵堂,才知道谢之东死了。一眼看见祁修脸上血泪横流,她也是一惊。

    但是,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乱了手脚。她走上前去,冲着祁修一礼:“见过太上皇。”

    祁修将呆滞的目光投向她:“你怎么来了?”

    阿柔道:“我和谢太妃也有几面之缘。特来吊唁于她。”

    祁修叹息道:“人都死了,还说那些虚假的有什么用呢?你必定是有事情的。我如今没有心力去猜想什么。你有事就说吧。”他的声音里满是疲惫,嘶哑的不像样子。

    阿柔听他思维条理还算清晰,于是也不再兜圈子,直言道:“人说皇帝是真龙在世,太上皇想必也是如此。这谢将军不用说,就好比猛虎一般。想那谢太妃年轻时,那样明媚婉转的女子,如今去了。却遇龙虎当道,当真是不应该啊。”

    祁修转动眼眸:“你是说,我阻了她离去的道路么?”

    阿柔点头。

    祁修道:“你又安知她是真的愿意离去呢?你又安知,她心中没有怨恨呢?”

    阿柔道:“倘若她真的放不下,又怎会选择放手呢?”

    “是她放手了么?”

    阿柔点头。

    “真的是她放手了?”祁修望着阿柔,仿佛一个无助的孩子。

    阿柔道:“你去问一问谢太妃生前那些侍女们便知道了。”

    “我是要问一问的。我是要问一问的……”祁修重复低喃着。

    阿柔冲齐思甜使个眼色。齐思甜命人将祁修搀扶到一旁。另有人过来,将谢将军的尸体抬到一旁。谢妃的棺椁才得以重新启程。

    大雨倾盆,山路十分难行。但是,你道奇怪不奇怪。等灵柩下了山,忽然间变风停雨住,云开雾散露出澹澹天光来。天空中老大一条彩虹,横跨东西。霞光万丈,璀璨斑斓。

    南国史书,对祁修这位只做了短暂几天皇帝的太上皇只一笔带过,却因为这一日的奇异景象,对这位谢妃着墨颇丰,甚至比她谢家满门忠烈的篇幅还要长很多。

    而阿柔这位圣母皇太后,在史书上则是只言片语都没有的。因为史官觉得她不是南国人,所以不给她写。倒是后世的野史杂谈,对她的撰述挺多,可惜都是些负面形象。什么妖姬啊,什么荡妇啊,如此种种。不过就像阿柔说的,褒贬评说那是后人的事,她只活在当下,活好当下也就是了。

    因为谢之东死在谢妃出殡那一天,民间说法这是非常不吉利的。为了避讳,一般都是闷丧不发。

    谢家近支没有人了。朝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勉强找出来个谢家的拐弯儿亲戚。将谢之东收敛了,暂且停在寺庙之中。等谢妃的丧事完毕,这才由那个拐弯儿亲戚,抚着谢之东的棺椁回归故土祖茔安葬。虽然谢之东的丧礼在当地也算轰动一时了,但是和谢太妃的丧礼比起来,可就寒碜的不是一星半点儿。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谢之东身后无嗣。那拐弯儿的亲戚能给他把丧礼操办的像模像样就已经不错了。毕竟不是正经的谢家子孙,不过二三代,谢家的祖茔也便荒败成草丘了。只有文人墨客,偶尔路过,做个酸诗,写两句酸词提念一下谢老将军罢了。多余的连两张纸钱都不肯费心去化的。

    谢之东死后,祁修足足颓废了两个月。每日里也知道吃饭,也知道喝水,就是懒懒的不说话。人也迅速的消瘦下去,明显有了老态。

    齐思甜没有办法,几次三番来找阿柔,希望她能够开导一下祁修。可是,阿柔这会儿自己的麻烦事都整不过来,哪里有功夫去陪祁修。再说了,祁修那是心病,他自己要是不想走出来,别人又能怎么办呢?

    阿柔在谢妃发丧之后,便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往红叶谷去。因为她的肚子马上就要藏不住了。因为齐思甜的苦苦挽留,她勉强又在这别宫里待了几日。真的一点儿都待不下去了。索性也不和齐思甜打招呼。自己名侍女收拾了简单的行礼,备了两辆马车便往红叶谷去了。

    轻车简从是阿柔一惯的作风。如今她还是有备而去的了。搁以前,她都是两身换洗衣服往包袱里一塞,抡肩膀上就走的。如今不能够了。她已经不能和从前相比了。只好这般拖家带口。

    从南都到红叶谷的路途并不近。一路上,阿柔的身体又不给力。犯困还是轻的,走不了多大会儿,就坐车做的腰疼。再不然长时间不走动,腿疼。总之,从头到脚,除了头发尖儿以外,那哪儿都疼了一遍。还在路上,阿柔就在心中发誓,这次到了红叶谷,这辈子她就在那儿了,哪儿都不再去了。

    实在是她老了,身体经不起折腾。受罪啊。

    好不容易到了红叶谷,她的肚子已经不能等了。还没看清楚来接她的是哪个。肚子里那块肉就闹腾了起来。其实,也不能怪这小家伙儿。十月怀胎,这孩子也到了该出生的时候了。可能是路上坐车多,走动少。这孩子已经晚发动了好几天了。

    “母亲……”宋宝儿赶到车前给阿柔磕了两个头,自己站了起来,脸上满是喜悦:“母亲一向可好?”

    阿柔皱着眉头,夹着双腿:“不太好。”

    宋宝儿闻言,立刻便紧张起来:“怎么……”

    阿柔连忙制止他:“别动。唤个生养过的媳妇子来。”

    宋宝儿向后一退,一个年轻的小媳妇凑到跟前:“儿媳妇给婆母娘请安。”

    阿柔苦着脸望着她:“偏劳你了,我这也没给你带个什么见面礼,倒要叫你先伺候我。我要生了……”

    “啊?”你媳妇儿闻言,顿时一怔。

    “快去准备……”阿柔催促她。

    那媳妇也是慌了,转身便走。

    阿柔连忙吩咐侍女,赶着马车跟上。

    红叶谷外头,已经今非昔比。屋宇栉比,人烟稠密。

    那媳妇领着马车在街道间穿行。阿柔唤她:“不行了,来不及了。你就近给找个地方吧。那怕是个僻静的地方也”

    于是乎,祁十四在红叶镇一条偏避的巷子角落里,出生了。阿柔这个当婆婆的,初次见宋宝儿的媳妇,就给了她老大一个见面礼。别人都是金银珠宝,她这个当婆婆的一见面就给儿媳妇生了个小叔子,你说这个见面礼大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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