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贼

第四章 长安不安

    屯(zhun)卦,主震客坎,大凶之卦。震卦为雷惊万物,坎卦为水藏险象,故应劫始生。

    ……

    绣衣卫百虎杨钊在皇城的角落里换了个装,只留了两个同样换了常服的绣衣卫跟随,他亲自为张不良驾驶马车,四人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守卫严密的皇城。

    穿行在一千二百多年前的唐长安城,天似穹庐,霞光万里,这座四方巨城卧在龙首原上,一百零八坊分如棋盘,一道道坊墙之间是熙攘人群,如释重负的张不良闭上眼好好呼吸着这个世界的空气。

    马车缓行在朱雀大道,它是长安外城南北向的中轴主街,分出了西面的长安县和东面的万年县,长安人又称它为天街,宽足有一百五十米,大唐的气势,在这条可容万国来朝的天街上展现的淋漓尽致。

    往南来到了万年县修行坊庙街,此处便是张不良的住址,他们来到了街东的一家胡记羊汤馆。

    两人坐在店门口的矮桌,斜对面有一座小拱桥,马车和两个绣衣卫就在桥边,小桥流水十分有画意,再远处就是长了杂草的坊墙了。

    店家端上来两碗羊汤,汤底白稠,除了羊杂还有一些滋补药材,张不良望着羊汤感慨一句:“要是有香菜就好了。”

    “饿了这么几日,能有口吃的就不错了,不过香菜是何物?”杨钊皱眉问道。绣衣卫果然手眼通天,连张不良吃没吃都清楚,不过也说明他对张不良的关心。

    张不良意识到说漏了嘴,改口敷衍道:“不重要。”

    两人应该是这家羊汤馆的熟客了,杨钊拉着店家唠起了家常,追问家里的闺女可否嫁了人,插科打诨没个正形,要是这店家知道眼前之人是绣衣卫百虎,不知会作何感想。

    因为没了记忆,所以张不良对杨钊还很陌生,就在他犹豫要不要说失忆之时,杨钊倒是先说话了。

    “没想到凉王也为你作保。”

    “要不是我把你捞出来,太子非要把你治罪不可,北庭都护这个位置被太子惦记上了,要是凉王拱手相让,不知道北凉要经历怎样的大清洗。”

    “唉,突厥人不可怕,可怕的是背后的长安呐!这个道理咱们在军中那会是深有体会。”

    张不良听杨钊说着,目光凑巧落在了他的右手背,上面有个很大的贯穿伤留下的疤,或许是从沙场上留下的。

    恰好四目相对,张不良趁机对杨钊读了心,恍惚后,从他此时心中所想来看,这杨钊确实值得信任。

    “你盯着我作甚?”杨钊嚼着羊杂,两片短须很抢戏,又说道:“难道最近我又变俊了?还是……莫非你久不近女色,有了龙阳之好?!”

    “尼玛。”张不良笑骂道,捧起羊汤喝了满满一口,自穿越以来,这是他吃的第一口热的。

    没一会儿,远处街边聚集了一些人,幞头皂衣小吏模样,人人挎刀,他们正是在长安官场底层蝇营狗苟的不良人,从公廨得知自己的上司脱了罪,这会撞见了赶忙来道喜一声。

    随着张不良投去目光,他们隔着距离叉手行礼,怕是不知杨钊是哪位上官不敢打扰。

    张不良叉手回礼,这些人现在他是一个也不认识,他们也识趣地退走去巡街了,只剩一个年轻人多驻足了会,面相眉清目秀,给人一种干干净净的感觉,想必平日与张不良十分熟络。

    杨钊注意着张不良的眼神,脸色终于认真了起来,同样望着那个年轻人,说道:“真不记得了?他是你的跟班姚汝能。”

    张不良拉回目光,从杨钊的这句话可以判断,他已经知道自己失忆了。

    “记不得就记不得吧,一样样都可以重新记起来,尤其是往日欠我的那些钱,必须得还!”杨钊是个聪明人,知道怎么说话气氛不至于沉重。

    吃完羊汤两人这就往家走,庙街并不大,各色市面挨紧,南面路边有条沟渠沿街通水,所以每户门前都架了石板,张不良的家就在这一侧,而他的家门与左右格格不入。

    木门老旧狭窄,可是竟然有石雕的门框和门簪,还有盖檐的门头,这些可都是府门才有的规格。门上有两个黑乎乎的衔环狮头,一把铁索正穿过铜环挂着,张不良十分确定自己没有钥匙,那该怎么打开?

    只见杨钊摇了摇头,径直走上前掰开了锁头,原来是把坏锁。

    木门被嘎吱推开,走在前的杨钊忽然停步,扫视一圈后探出鼻子嗅了嗅,冒了句:“你家被翻过了!”

    “难怪你刚才时不时往后看,近日是不是不太平?”

    张不良暗自赞叹绣衣卫百虎还真有点本事,嗅一嗅就知道有人来过,但他回头可不是因为谨慎,那完全是因为强迫症,该死的强迫症而已。

    屋内映入眼帘的是灶台和桌子,灶台在进门的左手边,桌子在往里的中央,还真奇怪,一间房屋进门后竟然先是厨房。最里处右边有个侧门,杨钊径直走了进去,张不良满目陌生只好跟着,眼前豁然出现个小院,再往左边瞧去,终于是一厅两厢的格局。

    合着进门的厨房是占了院子搭建的,但让张不良更奇怪的是,这一厅两厢怎么越看越像个庙,而且还真的是个庙,因为在正中间的厅堂内,果然见着了一尊石像!

    石像就石像吧,可这尊不知名的怒目石像,竟然只有半截身子,下半身是埋在土里!

    杨钊在自行察看两边的厢房,张不良则穿堂望向石像,正见石像怒目睥睨,宛如地狱修罗,背后身光森罗更是印证。

    也不知这庙敬得是哪方神圣,想来已经断了香火,被重新翻建成了一处院落,难怪那前门怪异,应该是拿之前的庙门残件重新搭的。

    杨钊叫上张不良返回了厨房,唤进其中一个绣衣卫,只见他捧着马车里的那个鎏铜木箱,放在桌上后退到了外面。

    “你平日不喜外人进家门,所以有陌生气味,那一定是来了贼人。”杨钊边解释边打开了木箱。

    率先入眼的是一张赤纹虎面,以及一本直指簿,下面压着绣衣卫的金花黑服。

    话说这直指簿真神,在大理寺正堂时,太子还欲“留下”张不良,可杨钊单单就一句,让手下在直指簿上记下太子所言,太子就当即不再纠缠。

    因为北庭都护一职固然重要,但太子更怕被圣人发现,他在明目张胆地大肆党争!

    “绣衣卫张不良救寿王有功,今日起,你升为直指。我答应过你让你在长安混好,往后俸钱多了,你接济那些十一团的家属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谢了。”张不良微微一笑,没想到一个任人宰割的万年县不良帅,当摇身变成绣衣卫后,连太子都要忌惮三分。不过一旦披上这身官衣,往后在大唐做条咸鱼是难了。

    “最近长安发生的挖心案,你应该不记得了吧。”杨钊敛起神色说起了正事。

    张不良摇摇头。

    “数月前,剑南道传出右相通敌的罪证,东西是插在吐蕃的暗桩带回的,他们拼死把罪证带来长安,一路上死了不少官员和江湖高手,可这罪证一到长安,又有不少平日与右相对立的官员惨死,无一不被挖去心脏,全家灭口。”

    “右相是谁?跟寿王有关系么?”张不良似乎要串联起所知道的一些信息了。

    杨钊轻叹一口气,因为张不良问出了全长安妇孺皆知的问题,但鉴于他的失忆,不得不答疑道:“右相是李林甫,如今朝堂最大的权臣,早年受寿王母妃扶持,如今也想扳倒太子立寿王为太子。”

    “难怪!”身为扑街作者,张不良最擅长的是剧情构思,听到这里他终于清楚了一件事。

    为什么寿王遇刺,在找不到刺客的情形下非得构陷于他,因为右相如今是长安最大的嫌疑人,而寿王遇刺,就可以证明他们也是受害者!原来裴少卿口中的他们,正是右相这股势力!

    所以在秦无阳的尸体被找到后,他张不良在右相眼里就不再重要了。

    李林甫,天宝年间最大的权臣,最后将栽在杨国忠的手里,在这之后,他一手扶持出的安禄山又将掀翻整个大唐王朝!

    杨钊盯着张不良的双眼,似乎他也有读心术,看出了此时张不良心中所想:“怎么,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陷害了?右相可以不在乎任何人,但他不得不在乎圣人的看法啊,所以当所有矛头都指向自己时,他刚好拿寿王遇刺案来博得圣人的垂怜。”

    张不良点了点头,顺便点出了关键所在:“凡事得益者为嫌,右相显然不是挖心案的主谋。”

    “所以圣人让我们绣衣卫来查。”杨钊说着往东北方叉手行礼,那是兴庆宫的位置,圣人所在的地方。

    然后他又大义凛然的对张不良说道:“所以为了救你,我不得已谎称你是受我之命前去保护寿王,害的我不得不站出来接下这挖心案!”

    杨钊说完话垂着眼,有点忐忑自己的兄弟会不会买账。

    张不良微微一笑,都用不着读心,直接“捅”上一刀:“救我是假,趁机想出人头地才是真吧。”

    “唉!”杨钊当即叹气,声色饱满,伤感道:“要是你没失忆,就不会这般看我了,你我是什么交情?!那可是比过命还过命的交情!我岂会看上这些东西?”

    交情是真,但这说辞太过水分,张不良脸色渐渐认真,回想起在大理寺正堂的经历,担忧道:“挖心案,寿王遇刺案,把圣人,太子,右相都牵扯了进来,往往到了最后,案子本身已经不重要了,最后将是权力的争斗。别人都避之不及,你却挤着头站到了风口浪尖,稍有不慎就……”

    杨钊双手插袖,正襟危坐,终于说出了大实话:“富贵险中求。”

    “你不是说看不上嘛?”张不良再“捅”一刀。

    杨钊这次不否认了,眼眶中目光发散,似乎在遥想起一些事情,“你还记得咱们一起撇尿时说的那句话么?”

    “要是回了长安,我们就要变成野兽,不是它吞了我们,就是我们吞了它,这就是活在长安的规矩。”

    “这些年我在绣衣卫就更有体会,不进则退,则死!”

    “裴少卿也说过这样的话。”张不良眼前浮现出这位白发少卿。

    “裴少卿啊……”杨钊看来十分熟悉这位大理寺少卿,“大理寺的小狄仁杰,可武有过之,文却云泥之别,办案只凭一腔热血横冲直撞,简直是官场白痴,他要不是仗着出生,在长安都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这样的人挺好的。”张不良倒是最喜这样的人。

    “你呀。”杨钊抬起右手食中两指,揉了揉太阳穴,叹道:“你就安心做你的万年县不良帅吧,长安的事,与你无关。给你一个绣衣卫直指的身份,也是为了给你一张护身符,免得受人欺负。”

    杨钊最后一句说得暗露杀机,张不良好奇问道:“绣衣卫有多吊?额——,有多厉害?”

    杨钊笑呵呵地望着自己的这位“小弟”,再一次答疑道:“绣衣卫是圣人的鹰犬,只跪圣人,你问我有多厉害,我就简单告诉你一句,从今往后,挺好你的胸膛,白天圣人说了算,晚上咱们说了算!”

    “那——”

    张不良正要开口,反倒是杨钊知道跳坑里了,直接一句:“有屁快放!”

    “有两件事,第一件,在万年县公廨的大牢里,有个道士是我师兄,你把他放了。”虽然此师兄非彼师兄,但好歹缘分一场,像他这般无权无势,真不知道要被捶多少麻绳结子。

    “杀狗用牛刀啊,这事办起来还真不容易,你倒不如让我去皇城里捞个人,哪怕是死罪在身,我都不用一炷香的时间。”杨钊虽然说得是实话,却不知张不良的下一句,就要啪啪打他脸了。

    “第二件,就是要你去皇城捞个人,能不能把秦无阳……”

    “不能!”杨钊直接一口回绝,“刺杀寿王的重罪已经坐实,他就算死了,也会被挫骨扬灰。兄弟,他已经死了,把念想留在心里就行,长安这地方,万事小心,千万别惹火上身。”

    杨钊起身往外走,站到门口正好迎着夕阳余晖,两手又插回袖子,抬头望了望天色:“活人的事,我帮你办,死人的事,算了吧。”

    “以后对那个元真也留个心眼,就算他对你无歹心,寿王也单纯,但他们的身后是右相。还是那句话,就安心做你的不良帅吧。”

    张不良也与杨钊并肩站在了门口,是否要过安生日子,就像此时此刻所站的位置,退后一步把门一关,长安与我无关,往前一步,则是身在其中。

    “没有你这个绣衣卫百虎,哪来我的安生日子,做兄弟的,难道是有难你当么?”

    “是啊……”杨钊仰天长叹,“要是十日内挖心案没有进展,我这绣衣卫百虎怕是不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