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贼

第十一章 长安的馕

    姚汝能带来了大理寺下发的公文,大概意思就是澄清张不良与寿王遇刺无关,不过并未提及救寿王一说,看来都在给太子一个台阶下。

    此次三司会审由太子牵头,明面上是为寿王追查真凶,实则是为了北庭都护一职,若最后发现张不良有功无罪,那不仅会让太子饱受颠倒黑白的非议,还会让他把党争的野心摊在圣人面前。

    当然领头铺这台阶的人,正是绣衣卫百虎杨钊,什么是官场之道,那便是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得势就要学会饶人,勿要让自己腹背受敌,这样的人才定能左右逢源,日后才可以在朝中飞黄腾达。

    既然大理寺通报了无功,万年县公廨这边就没必要嘉奖和巴结了,在他们看来,这张不良与凉王只怕是萍水情分,何况右相这边虽然放过了张不良,可要命的梁子已结,只要右相在位一日,张不良的仕途怕是绝无再进的可能,所以这些人十分清楚该怎么站位,权当这几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县令连让张不良休养几日都闭口不提。

    张不良倒根本不在意这些,他与姚汝能先去公廨安排了乞儿们的后事,置办了棺木并葬在了城外南郊,虽然长安办白事的物价极高,但有二十个金铤傍身,这点花销都不值一提了。

    接着终于做了几日闲暇的不良帅,白天在所辖各坊溜达,每两日回公廨当值,与庙街上的街坊也熟络了起来。

    铁匠最怕媳妇,被逼着牛鞭子吃个不停,一身腱子肉早被抽干,才三十出头就秃了顶缺了牙。开香铺的沈老板制香一流,连城北的贵妇们也来采购,可这么好的近水楼台,他却偏偏是个女装大佬。河边的鱼档妹,心情好一条鱼剁十一段,心情不好就剁九段。街口的豆腐麻子好偷盗,好在这家伙是个侠盗,可犯法就是犯法,张不良带着姚汝能把他抓了个正着,用了麻绳结作为惩戒。还有穿红裤衩的王裁缝,娶了个小老婆的药铺老喜,说书的老乡贡……

    张不良还去东市和西市长了见识,东市价高,乃四方珍奇,皆所积集,专供城北的达官贵人们消费。西市就是个大杂烩,来自胡人的各色物品,还有胡姬酒肆,买卖者皆是平民商贾。两市就是世界文化交融的枢纽,也是世界商贸的中转站,让长安成了世界第一大城市。

    还有各方异教,在长安可自由传播信仰,吸纳教众,朝廷还给他们专门的土地建寺。

    感受着这座古代城市的繁华,张不良属实有点喜欢上了,在这里有房,有官职,还有折合成人民币几百万的金铤。

    不过风眼中的平静,一切终究只是假象,张不良能清楚感受到,在他周围正是恐怖漩涡。

    这日元真找上门来,原来是去敦化坊探望孤寡老人,他们的子嗣死在了战场,家中缺了顶梁柱,都只能孤苦苟活,同为军人的张不良和元真时常会去探望,两人的俸禄也倾尽于此。

    还是王府的那辆马车,一个驱车一个坐车,路上元真想起一件事,那晚在王府宴席上,他其实注意到了张不良看寿王的眼神,这便直截了当问道:“狼兄,你是不是在怀疑殿下什么?”

    张不良点了点头,既然元真问了,那么他绝不会藏掩,故直言不讳道:“乞儿们被杀那日,还有个活口,他看到了一个玉佩,应该跟寿王的一模一样。”

    如果他非要藏掩,那唯有自己的读心术了。

    “当真?”元真不是不信,而是想确认无误。

    张不良再点了点头。

    元真面色沉了下来,反而帮张不良确认道:“那是圣人亲赐的秦符玉佩,乃是太宗还是秦王时高祖所赐,独一无二。”

    久居寿王府,又是贴身的王府伴读,元真岂会不知寿王与右相的牵连,但他还是自信道:“如果乞儿案与殿下有关,我想那也是与右相有关。”

    张不良第三次点了点头,寿王确实不值得怀疑。

    “殿下也是个可怜人。”元真这时也打开了话匣子,“母妃来自武家,这样的出生就注定了与皇权纠葛,前太子李瑛有传言是被她所害,殿下其实并不贪恋皇权,但又身不由己,如今没了母妃,却还有右相挟裹。”

    “不过更悲惨的是,自己的王妃如今也成了圣人的贵妃,所以殿下负气为宁王守孝三年,这也是他最后的反抗了。宁王是圣人的兄长,殿下幼年就过继给了宁王,迫于殿下去惠陵守孝,圣人只好将册妃之事推迟了三年,原王妃也不得不在道观清修了三年。”

    “如今才刚回长安,又被老秦刺杀,其实寿王何尝不是无辜的。”

    听到这处,张不良陷入了深思,嘴上念叨着:“老秦明明逃走了,他虽然小腹中箭却不致命,湖面那么黑,小船也翻不掉,应该可以逃走啊,难道是右相的人?大理寺那边验尸后怎么说?”

    元真摇摇头,显然验尸结果无从得知,不过听张不良说起这些,他讶然问道:“你记起来了?!”

    张不良微微一笑,只答一点点。

    元真也是宽慰一笑,能恢复点记忆也是好的,至少是个好的开始。他重新思考起张不良的疑问,说出了自己的判断:“杀老秦的不可能是右相的人,要是真如此,又何必栽赃陷害于你。”

    张不良幡然醒悟,是啊,这是多么简单的逻辑。但他之所以陷入这个思维错误,只因一点,老秦除了与寿王有家仇,似乎并没有别的仇家。

    捋着这番对话,张不良突然好奇问道:“元七兄,你说寿王的王妃成了圣人的贵妃?”

    圣人唐玄宗李隆基的贵妃,不就是……

    “嗯。”元真直接说出了名字:“杨太真杨玉环。”

    “靠!”张不良情不自禁吐出了现代文明语气词,好在元真不以为意。

    原来杨玉环是寿王李瑁的王妃,然后被李隆基抢去当了贵妃,老爹抢儿子的女人,大唐真是风华啊!

    这应该是张不良自穿越已来,吃到最大的一个瓜。

    聊着聊着,张不良突然关心起一件事,遂问道:“元七兄,圣人与前太子关系好么?”

    前太子之事,长安上下一应噤声,元真也所知不多,但可以确定前太子李瑛是个文武双全的明主,十分受朝廷新贵青睐,但因为与圣人所领的关陇集团对立,这也导致父子间隙日益增加,何况古代太子本身就是高危职业。

    听了这样的描述,身为仆街作者的张不良做了一个大胆的猜想:“会不会是这样,圣人怕前太子羽翼过丰,利用寿王母妃来铲除他的势力,可没想到结果以诛杀收场。武家本身就是圣人最大的忌惮,所以没了前太子,武家也就兔死狗烹,抢寿王妃,最大的原因会不会是为了昭告天下,寿王永远不可能成为太子!”

    元真如同看陌生人般看着张不良,曾经的张不良从不过问朝堂,更不会有如此腹黑想法,但他觉得这一切又说得十分合情合理!

    “狼兄,这番话说过一次就罢了。”元真劝诫道,妄议圣人,光这一条就是死罪。

    书生,还是有书生的规矩,可论国事朝政,却不可妄议圣人宫闱,那是天下之大不韪。

    不妄议的两人来到了敦化坊,这里是外城最南,也是长安城最底层的地方,元真寻了家做大馕的胡人摊子。

    这里的大馕较城北就完全是丐版,只有少许的陈年芝麻,咬起来硬如石头,不蘸水嚼起来难保要崩了牙,张不良因此牢骚一句,元真反倒说这里的大馕才是原味,当年从军时,一张大馕可管三日饱,揣怀里还可以当护心镜。

    反倒是城北的大馕,面饼掺了上好油酥,撒着产自东都驿城的芝麻,还衍生出了各色夹心,早已丧失了大馕原先的用途,就跟如今大唐的甲胄无二,佼者明光铠光鲜亮丽,却不适战场杀敌,纯粹成了彰显盛世大国的摆设。

    张不良吃着大馕,听着元真的牢骚,想着未来叫吃瓜,当下就叫吃馕好了。

    不过这大馕虽是穷苦人家的主食,可着实难嚼难咽,元真又要了两碗胡辣汤,感念起前些年在北庭瀚海军的军旅生涯。

    “狼兄,你可知凉郡主为何那么气愤失了北庭都护?”

    张不良听杨钊提起过,便回道:“好像要是让太子抢去了,北凉就要经历大清洗,会死很多人。”

    元真重重点头,他对这件事了解的要清楚很多:“太子有心扶持河西节度使夫蒙灵察,让其接替凉王兼领北庭都护一职,届时陇右道军权在握,太子势力渐丰。”

    “夫蒙氏出自羌族,几代人盘踞西域,曾跟铁勒结下世仇,而北庭三军中,多是铁勒族人,故要是让夫蒙氏成了北庭都护,铁勒人就要遭殃了,那么到时候一些抱不平的汉人将士也会被清洗。当然,夫蒙氏为了巩固军权,也势必要铲除异己,到时候一定会死很多人。”

    “原来如此。”张不良完全理解了凉郡主的愤怒,她长于行伍,一定跟北庭的将士有深厚的感情,没想到所谓的大清洗,是要死人!

    “其实狼兄你不记得了,我也出生自瀚海,祖上是鲜卑人,复姓拓跋,也因为我这样的出生,所以就算我殿试上榜,也只能是个戍守宫中的执戟。”

    张不良真想同元真说,哪怕是一千多年后的世界,依然是出身和关系决定着命运。

    “其实夫蒙氏早对北庭虎视眈眈,凉王此次入长安,是听闻圣人有心为郡主招婿,夫蒙灵察的独子夫蒙甲礼就是人选之一。”

    元真说到这苦笑了下:“另一人选就是寿王。”

    抢了儿子的女人,然后补偿一个么?寿王是不是该唱一句:“听我说谢谢你……”

    “元七兄。”张不良突然变得认真,“长安不太平,寿王就站在漩涡之中,你……”

    张不良想让元真离开,但又觉得是句废话,元真也心照不宣,一脸的浩然正气,目光坚定道:“老秦在刺杀那夜,故意约我去了城西,他是怕我为难。你们都是我的兄弟,而殿下对我有知遇之恩,咱们虽然决心要好好活着,但有些事,可比我们自己的命重要多了,狼兄,瀚海军第十一团,不退!”

    “不退!”张不良也心中默念。

    吃完了大馕,喝足了胡辣汤,元真起身面朝晨阳,忽然问了张不良这么一句:“狼兄,你是不是喜欢凉郡主?”

    张不良微微一笑,他很好奇元真是怎么发现的,或许是提起凉郡主时自己的眼神吧,不过一个书生怎么会在感情上如此敏锐,难道……

    “元七兄,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元真默不作声,面庞却被阳光照得通红,好像还真有喜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