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贼

第十二章 师兄啊师兄

    在结钱的时候,元真十分仔细地数着铜钱,他说,不是怕多给了,而是怕少给了,辛苦人的钱少不得。

    ……

    敦化坊内竟然到处是山野荒地,这在城北坊内是绝对见不到的,不过这里的风景的确不错,迤逦有致,南面就是曲江了,长安的皇家园林也在此,每逢佳节好天气,来这里赏玩的游客络绎不绝。

    有一骑火速赶至敦化坊,在半道追上了元真,原来是寿王府的护卫,奉命急召元真速速回府。

    寿王遥领安西大都护,这安西都护府是大唐最西的军镇,是镇守西域的主力,主要的敌人就是西突厥。西突厥帐下叶护阿不思降唐,他的铁勒部族这会被圣人召回,驻兵在长安城外的北苑,所以让寿王携凉王前去迎接并整顿。

    元真交代了地址后张不良只好孤身前去,本以为人生地不熟有点尴尬,不料遇上了师兄!

    师兄说过,他点一根香,万年县的半边天。

    不过今日的师兄神色隐约有些恍惚,张不良问他却又不愿说,敛去之后又故作潇洒做派。

    既然是万年县的半边天,师兄对这敦化坊自然是熟悉,两人来到了目的地,这地方不似街市更像个村落,刚走进村口,却见乌泱泱的一大片人。

    迎面而站的是村里的老人小孩们,零星几个青壮都是缺胳膊断腿的,背身而站的衣袍花哨,持刀捉棒满身戾气,该是横行这片地方的浮浪少年。

    “是铜铃帮的人,我过去问问。”师兄首当其冲,破道袍下两条光腿冻得发红,张不良想过帮衬一下,好歹置办身御寒的冬衣,可又怕伤了师兄自尊。

    “哟,这不是老鹊儿嘛。”

    这帮浮浪少年中的老大对着师兄打招呼,此人吊着两只大眼,江湖上诨名鲁大眼。师兄笑着脸叉手相问何事,浮浪少年们从人群中拖出个年轻人,衣衫上沾满泥灰干草,早已被打得鼻青脸肿,以为是又要挨打,赶忙死死抱住头哭喊着不要。

    “就是这玩意,输了房契地契,这会又不认账!”鲁大眼嘴里叼着跟草杆子,趾高气扬。

    “他们诈赌,是他们诈赌!”年轻人哭喊道,话未说完又迎来一顿毒打猛踢。

    村民们也爆发出怒气,大骂这帮浮浪强取豪夺丧尽天良,他们死也不会搬出这里,两方人又冲突在一处。

    师兄赶忙劝下村民,又把踢人的浮浪少年们推开,指着挨了打的年轻人骂道:“穷乡出刁民,咱铜铃帮财大气粗,哪要跟你一般见识,买了你的地又何妨?!”

    被推开的浮浪少年们很是不服这破道士,此时瞪着眼随时要发作,纷纷看向老大。

    “老鹊儿,近日兄弟手头紧,借点银子花花。”鲁大眼凑近了师兄笑嘻嘻道。

    师兄弯腰叉手,谦道:“被万年县公廨关了几日,手头也紧。”

    鲁大眼皮笑肉不笑,吐掉了草杆子,冷不丁甩了师兄两巴掌,直接翻起脸来破口大骂:“没钱你哪来的脸?滚!”

    村民们一愣,本以为来了个能说上话的人物,原来是个笑话。

    张不良这时候两步冲上正要出头,却被师兄一把按住肩头,转身赔笑道:“鲁大眼,大家都是混城南的,我给你面子了,你也还点面子。看看这帮可怜人,不是缺胳膊断腿,就是年老年幼,大家都是爷娘生的,你们要人家的地,那就把补偿给足了,这不皆大欢喜。”

    “老鹊儿,你在教我做事么?!”鲁大眼瞪圆了两眼,这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怕是在平日欺负惯了人,他直勾勾地盯着张不良,万年县的几个不良帅他哪个不认得?可唯独跟这油盐不进的张帅不对路,应该说是张帅跟全万年县的黑白两道不对路,他忽然来了兴致,扭头对师兄说道:“你那么要出头,要不这样,站着给我的兄弟们打,你只要不倒地,今日我便放过他们!”

    “哈哈。”师兄潇洒一笑,“那今日这事本道管定了,鲁大眼,江湖人说的话可比命值钱。”

    “那得看你能不能站稳再说。”鲁大眼斜着眼调侃道。

    师兄摸了摸头顶束发,再正了正道袍的前襟,衣摆随风而动,对着张不良说道:“师弟,你别插手了,师兄搞得定!”

    师兄凛然引开几十号浮浪,张不良正要说话,却被认出他的村民纷纷围上,哭诉了起来。

    与此同时,这帮浮浪少年已经卷起袖子开始凶猛踢打,拳拳到肉,其中有人正要踢裆,师兄指着他大骂:“别坏了江湖规矩!”

    话音才出,师兄就被迎面一拳,刚才那人趁机就朝他裆部死命踢去,觉得不得劲,再补了一脚。

    村民们也开始扭头望着眼前发生的场面,有个老婆子问向张不良:“张帅,此人是不是脑子有病?”

    张不良又想上前,却看见师兄正扭头过来,笑着摇手制止,单纯至可敬。

    这些浮浪少年终日享乐,打了这么一会就身体虚乏,师兄傲然挺立,村民们也从不解看笑话,到渐渐变成了肃然沉默,有个小女孩睁着清澈双眼,朝师兄竖起了大拇指,这让师兄又是潇洒一笑。

    “都没力气了么?!”鲁大眼脸上挂不住了,没想到平日里见惯了的瘦狗道士如此经打!

    几个还有余力的浮浪竟然拿起棍棒打向师兄,几棍之后,那个踢裆的浮浪还想故技重施,却迎上了师兄充满杀气的两眼,他竟然在这一刻怂了,但这更让他恼羞成怒,抡起棍子就砸向师兄的脸,师兄却恰好一个踉跄凑巧躲过,这让神经紧绷的张不良松了口气。

    因为抡地太猛,棍子脱了手,这浮浪眼中闪过凶光,从腰间拔出了匕首,看你这瘦狗道士被放了血还怎么站得住?

    其余浮浪少年们也齐刷刷亮出了短刃长刀。

    这一刻,师兄身前终于横住了一人,自然是万年县不良帅张不良。

    “张帅,你这是要出头了?这里可是敦化坊。”鲁大眼假惺惺叉手行礼,实则满脸戏谑。“你不是最能打嘛,要不然把我等都打死了?不过有件事我得跟你说说。”

    “这片地方,是永王看中了!将要在这里建长安最大的马场!你敢跟永王做对么?!还想进一趟大牢么?!”

    看来这鲁大眼也十分清楚几日前发生了什么,他这番话,既是激将,也是嘲讽。

    张不良安静地站着,其实他并没有被什么永王唬住,因为他并不知道永王是谁?只是猜想应该跟寿王一个层级,可他的默不作声,却被全场误解为怂了。

    此时一只手再次按住他的肩膀,师兄潇洒越过,还是那句话:“师弟,师兄搞得定!”

    “既然是替永王做事,永王可是长安最有钱的皇子,鲁大眼,能花钱办的事都不是事,你以后是要跟着永王做大事,何必在乎这点小钱?”师兄已经鼻青脸肿,两管鼻血不争气地淌了下来,跟嘴角的血汇聚一处。

    “可以,老鹊儿。”鲁大眼右手摸向蹀躞,正准备解开,“不如你跪在我面前别动。”

    任谁都看出鲁大眼想干什么,师兄侧过脸来对着张不良说道:“师弟,你站着别动,别人笑我,打我,看傻子一样看我都没关系,只要你不动,就是给师兄最大的面子,师兄搞得定。”

    张不良微微一笑,他十分平静,应了声“好。”

    师兄脚踏七星禹步,潇洒走到鲁大眼面前,孑然跪于天地间。

    “老鹊儿,我鲁大眼给你点面子,磕一个头就行!”

    师兄应声磕头,却见鲁大眼一泡黄尿当头淋下,他口中的给点面子,应该就是没对着脸尿了。

    全场浮浪大笑,悉数收起了刀刃,恶狠狠地扫视村民和张不良,鲁大眼收好家伙什挥手而去,留师兄磕头在地还冒着尿骚白气。

    张不良不禁在想,聚众为恶,强抢土地,这要是在一千二百多年后,这帮浮浪都该去踩缝纫机了,可现在是在大唐,他们又该受到怎样的惩罚?铜铃帮铜铃帮,不如锤了他们身上的两颗铜铃?

    想着这些,走远了二三十步的鲁大眼却突然转过身来,朝着张不良嚷道:“张不良!我说了,今日放过他们,可明日我等还会再来!哈哈!不止明日,我等每日都来,惹毛了老子,一把火全烧光了,烧死他们!”

    “还有!你也死定了!永王本就放下话要买你的双手双脚,你倒好,今日自己撞上来了,你就等着死吧!”

    鲁大眼撂完狠话扬长而去,却不见站在原地的张不良笑了起来。

    ……

    安抚了村民,张不良和师兄出了敦化坊,又回到了升平坊榭湖老地方吃面。

    一碗面,师兄趴着脸吃,面汤越吃越红,原来是两管鼻血又齐下了。

    “师兄,要不要找个医馆看看?真的没事?”

    “小事。”师兄猛吸了口鼻血,再拿袖子擦了擦,手再伸入怀里,摸出一根竹节,用牙咬开塞子,把七八粒药丸倒在桌面。

    这些药丸色泽不一,大小各异,师兄熟稔的挑出一颗直接吞下。

    “这是咱龙虎山的大补丹,一粒下去,百伤不伤。”师兄刚说着话,鼻血又流出来拆台了。

    他又挑了一颗黑乎乎的丹药,递给了张不良,说道:“师弟,看你火气有点大,这颗丹药你时刻备在身上,听师兄一句。”

    张不良望着这颗丹药,怎么看怎么像老泥搓出来的,但看师兄这般认真,只好小心收下。

    “长安的人呐。”师兄仰天长叹,“真不如外面的江湖讲信义。”

    “这里是长安,吃人的地方。”张不良也一起感叹,“师兄既然知道这些,你怎么还跟铜铃帮打赌?”

    师兄又拿袖子擦鼻血,洒然一笑:“师弟啊,人生在世,要做无数的抉择,结果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做抉择时的但求本心。与鲁大眼打赌,师兄也只是求个万中有一,毕竟你我在这长安都算不得什么,那些敦化坊的村民也算不得什么,挣扎无用啊。”

    师兄倒也想得通透,一个龙虎山的破落道士,一个万年县的不良帅,确实难以在这长安挣扎,可张不良看师兄的神色,总觉得他今日是在求虐,想必与初见时的神色有关。

    师兄突然反问道:“师弟,这铜铃帮只是孙子帮,上头可是朱雀帮,万年县的第一大帮,背后自是永王豢养,你答应那帮村民能搞定,你怎么搞得定?还有,那鲁大眼说永王正要找你,你搞得定么?”

    “朱雀帮?!”

    张不良的神经被这个名字猛然触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