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贼

第六十三章 死人也会说话

    张不良在湖中不断下沉,下方的湖底恍如漆黑深渊,边上那尊阿修罗像这次睁开了双眼,两手也不再是之前的合十,而是变成了扼制杀孽的修罗印,那条巨蛟正盘踞在修罗座下,抬起头来俯视着张不良,泛着黯淡银色鳞光。

    窒息感已经快到极致,张不良痛苦挣扎,一口清新空气猛吸入胸腔,他双眼大睁,才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木制的房间内,整个房间都在轻微摇晃。

    外面传来杨钊的骂声,张不良竭力坐起,才发现全身衣衫湿漉,只是被裴少卿砍开的伤口被人包扎了,经这一动又传来剧痛,但明显感受到身体在缓慢愈合。

    杨钊的骂声消停了,这时候房间晃动的幅度大了起来,张不良下床走到门前,手撑着门框回忆起之前发生的事,那女刺客应该跑了,也不知道裴少卿有没有杀了杨洄,他推开了门,果然发现自己身处在一艘画舫上,外面两拨人泾渭分明,一边是杨钊为首的绣衣卫,一边是吐蕃使团,那白衣女子正坐在案前,白纱遮面,竟将右腿搁起,翻遍全大唐都找不出第二个如此作态的女子。

    她原来是吐蕃公主,单册一个月字,是西线大唐将士闻风丧胆的月公主,流雪军的统帅!

    与月公主对坐的杨钊见张不良站在面前,喜出望外,两条短须都跳了起来:“兄弟,你可让大哥担心死了!”

    张不良微微一笑,身体机能在渐渐恢复的他一步一步走在甲板上,杨钊赶忙解下自己的大衣交给孁儿,示意她去给张不良披上。

    “杨钊有没有死?”张不良急问向孁儿。

    孁儿先给张不良披上大衣,再搀扶着他轻声道:“杨洄没死,那刺客逃了,你怎么样了?”

    “小伤,本登徒子身子好着呢。”张不良不想让孁儿过于担心,这时候还忍着痛刻意挺直了身板。

    这一回孁儿没有顶嘴,用手紧紧扶住张不良。

    月公主眼见这一幕竟然分了神,连杨钊朝她说话都充耳不闻,害的绣衣卫百虎不得不干咳一声,又愠色道:“月公主?!”

    月公主这才把视线从张不良身上收回,重新玩起手中的一枚涅国金币,傲慢地看着杨钊,笑道:“我说了,你没资格带他走,但他可以自己走,你听不懂人话么?”

    杨钊暗怒,心忖要是挖心案真与你们吐蕃有干系,到时候势必雷霆出击,这时起身只吐了一个“走”字。

    “多谢。”张不良朝月公主叉手行礼。

    “谢什么?”月公主眼见孁儿如此亲密扶着张不良,两眼迸着杀气没好气道:“就算是条狗掉进湖里我也会捞起来。”

    张不良领教了月公主的凶戾,话不投机半句多,何况他还想急着赶去大青龙寺,便朝月公主点了点头就要跟上杨钊他们,绣衣卫的画舫已经靠了过来。

    “张不良,你欠我一条命了。”月公主又说了一句。

    张不良微微一笑,心中默记。

    大青龙寺在新昌坊,杨钊早早差人给张不良备了一身常服,由孁儿驾着马车,张不良在车厢里才刚换好衣服,就已经到了乐游原下。

    乐游原,是长安城内地势最高处,风景不错是供人登高采风的好地方,站在高处可俯瞰整座长安城。因为当年曾是太平公主居养之地,所以这个地方又蒙上了一层政治色彩,如今太平公主时期建造的殿台楼阁还有残存,那年一场大火可是烧红了半坐长安。

    自那场大火,玄宗彻底肃清了政敌,荣登帝位。

    有传言乐游原的荒处时常能听到鬼哭声,无人敢去太平公主的故地游走,人气最旺的地方只剩大青龙寺了。

    当孁儿搀着张不良进到寺内,裴少卿和李泌已经先一步到此勘察,见张不良无大碍两人也是宽了心,裴少卿此时还不知张不良的伤是自己造成。

    咸直公主贴身的侍婢都已经问过话了,都说公主近日并无异常,来大青龙寺也是为了烧香。

    张不良心存一问,咸直公主最信香积寺里的签,怎么跑到大青龙寺来了?

    不容多问,一行人来到暂时安放咸直公主尸体的禅房,因为公主贵体珍重,无论是大理寺还是靖安司都不得触碰,毕竟仵作们无一不是男性,宫里的人估计还在赶来的半道,现在最先会来的,只能是寿王。

    隔着房门张不良安静地望着,想着一会寿王到了这里,全长安城最哀痛的一定是他了,毕竟从此以后他将孤苦于世,咸直公主是他在这座城里最后的温暖。

    “不如让孁儿去验一验?”张不良开口道。

    李泌权衡之后点了点头,因为咸直公主的尸体要是运回了宫里,想再去验,可能有些线索就不见了。

    “张直指,就看公主殿下给我们留了什么口信。”

    孁儿领命独自进了禅房,外面的人站着谁也没说话,小一刻后孁儿终于走了出来,不等人问她就直接描述起来。

    “公主殿下后背有抽痕,从伤口来看出自两人之手,是寻常的马鞭。双手有缚痕,从破皮来看并非被人吊起,有过剧烈地挣扎。致命伤就是心口,更之前挖心案的伤口一模一样,但有个不同的地方!”

    “什么地方?”裴少卿对挖心的创口最了解。

    在众人屏息期待中,孁儿说道:“只有四指,少了食指!”

    “他受伤了。”张不良得出结论,“在袭击太子时还是五指,现在变成了四指,他是被何人所伤?”

    就算掌握大案牍术的李泌,此时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这是外伤。”孁儿此言一出,把盖棺定论的众人又惊得忘了呼吸。

    “孁儿,以后把话挑全了说。”杨钊本就被吐蕃月公主搞得一肚子火,这时候发起牢骚来。

    谁知孁儿当着众人的面直接冷冷瞪向杨钊,这个婢女向来只听张不良的话。

    杨钊尴尬摆手,谄笑着示弱道:“是我多嘴了,你说你说。”

    这一幕让裴少卿心中纳闷,这孁儿不是绣衣卫的么,怎么对上官毫无尊重?莫非她也姓杨?

    张不良打起圆场道:“孁儿,大哥也是急着查案,你继续说。”

    孁儿眸光一转到张不良身上就变得柔和,她继续说道:“公主殿下全身血斑,阴脉(静脉)暴胀,抱宫穴大亏,她应该是中了某种迷药。”

    “双眼如何?”李泌皱起眉头问道。

    “朝上,散瞳,下眼睑有崩血。”孁儿查验的十分仔细。

    “十指甲根有淤?”李泌追问。

    孁儿点了点头。

    “知道了。”李泌舒开眉头,好像他已经确定了幕后杀手,只是面有惑色。

    这时候靖安司的人找来,后面领着一个年逾六十的老和尚,并禀明寺里上下都已经查问完毕,李泌望着这个老和尚的眼神十分复杂。

    裴少卿悄悄在张不良耳畔说道:“这老和尚就是大案牍术算到的下一个,他当年也是背叛了节愍太子!这几日他正好去别寺讲禅,并且过几日就要出长安去苦行了。”

    张不良微微一笑,说道:“看来他是嗅到自己有危险了,已经准备跑了,运气真是好,自己躲过了一劫,连累了咸直公主。”

    李泌已经与老和尚说起话来,他假装不知老和尚那层身份,言语听起来只涉寻常查问。

    张不良三人干等着李泌解释咸直公主是中了什么迷药,突然大理寺的人也冒了出来,往日里常常出现的长庚已经消失,原来是他们受命在一处池中打捞,果然有了收获。

    裴少卿拉着张不良同行,在一处小院的池边,见到了一具刚捞出来的尸体,皮肤被这大寒天的冰水冻得僵白。

    咸直公主身边的侍婢也被叫了过来,大理寺的人正在叫她们辨认尸体,裴少卿蹲在尸体旁作了大致检查,从表情看好像并没有发现什么重要的线索。

    “一刀从后背毙命,肺破了,临死都叫不出声,是死后才被抛入池中的。”裴少卿说完话咧嘴一笑,起身面向这几个侍婢,自信问道:“你们该说点实话了吧。”

    这几个侍婢支支吾吾,紧张地看了张不良好几眼,搞得张不良都低头看自己身上哪里不对,最后在裴少卿的官威下不得不说出了实情,原来咸直公主是来幽会眼前这个和尚的,还说正是因为张不良屡次不从才找上这和尚,咸直公主还打算送她们去张不良那,七日后再请张不良入公主府一叙。

    这不是什么重要的线索,却让在场的张不良无地自容。

    裴少卿盯了张不良良久,最后走到身旁拍拍张不良的肩头,幸灾乐祸道:“不良兄,看来公主殿下要带着怨气来找你了。”

    这一句倒没让张不良如何,可下一句却把他彻底整破防了。

    “话说不良兄,你怕是全长安城唯一能守得住的了,是不行么?”

    “老裴,说正事。”张不良肘击裴少卿的软肋,转而问向侍婢们,“你们再好好想想,公主殿下最近有没有见过什么人,或者瞒着你们去过什么地方?另外,公主殿下可与那杨洄争吵?”

    侍婢们还在为供出张不良而担惊受怕,被这么质问刚忙回忆起来,可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好说的。

    “可惜啊,杨洄疯了,不然他应该知道点什么。”裴少卿叹道。

    “先回李司丞那边吧。”张不良迫切想知道咸直公主是怎么死的,她是来幽会和尚的,难道是碰巧遇上了前来行凶的蛟妖,所以惨死其手?可从咸直公主的死法来看,中间必定还有一段情节。

    回到了禅房前,那老和尚已经问完话走了,杨钊都坐着打起盹来,这几日他怕是没多少合眼的时间。

    李泌终于说出了他所知道的内情:“公主殿下应该是中了一种叫贲欢散的迷药,此药会让人兴奋致死,审讯中若服下,会有问必答,所以除去暗处极少的流通,最常用此药的地方就是十察殿!”

    “竟还有这种药?”张不良不禁腹诽,这不是比自己的读心术还高级?

    同样对这药有想法大的还有杨钊,他惊叹道:“他们十察殿还有这等药物,相比之下咱们绣衣卫可真寒碜。”

    李泌倒安慰道:“也不尽然,寻常人等吞服此药一般都受不住药力,都没机会开口就已经暴毙身亡了。何况此药提炼极其复杂,稍有偏差就药力全无,并不是十察殿人手一份。”

    “那还差不多。”杨钊心平了不少。

    “我最想不明白的一点是,这蛟妖为何要提早来大青龙寺,按以往挖心案的行凶时间,十五刚过,还不到初一。”李泌抛出了心中最大的疑问。

    “所以李司丞刚才故意问那老和尚一些琐事,看他最近有没有反常举动,是不是那老和尚已经暴露了,所以蛟妖不得不提前动手?”张不良思索道。

    李泌却摇摇头,从方才的盘问来看,站在蛟妖的角度根本察觉不到老和尚有何异样。

    “那是为什么?”裴少卿自觉脑子已经不够用了。

    “不是说这蛟妖断了一指嘛!”似乎不参与烧脑的杨钊点出了关键所在,“有没有可能发生了什么变故,所以他不得不赶紧下手?”

    “杨大人,有道理啊!”裴少卿本能的剑指向杨钊,却立马想起什么,急忙收回剑指瞅了眼孁儿,可这一眼有些长。

    孁儿瞪向裴少卿,因为几日前,张不良曾开玩笑说,以他男人的直觉,感觉裴少卿好像喜欢她,所以此时的她明显十分抵触,像是要绝了裴少卿的这份念想。

    在场没人注意到这个细节,大家都沉浸在深入地猜想之中,都在想蛟妖提前杀人的原因,可张不良恰恰没有多虑此节,反而最在乎咸直公主的死。

    “我感觉,公主殿下的死与蛟妖来这里杀人没有直接关系。”

    张不良的这个观点一出,有人在讶异,有人在细思,更有人在直接等下一句。

    “她应该是发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