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铜三部曲:金枝

第3章 户红子扛把锄,要抱不平(2)

    尽管是暖冬,但早晨还是非常冷的,地上结了一层霜,踩上去,虽不至于如雪一样嘎吱嘎吱,可也偶尔嘎一声吱一下的。住在户庄小墩上的户红子,一边将几个娃从被窝里拎出来,让喂猪的去糠箩里掏把糠,撒在猪食盆里,冲上半盆水,再抓一把秋天就晒干的野菜撒进去,去喂猪;让拣猪屎狗屎的,拿上放在廊檐下的粪框,开始向庄子上走;还有烧锅的,让其去灶屋里,升火,先烧水后煮粥……而她自己,则一边将襟袢扣得规规整整,一边用手蘸了水对着半边镜子(另半边不知为什么没了,也不知弄哪去了)将头发抹了又抹,然后走了出去。

    墩子上拢共只有两三户人家,还一户朝向东一户朝向西地相隔着——墩子原指厚而大的一整块木头或石头,在这里,是指很小的一块住地。比墩子还要小的,是散落在墩子周边的零零散散的小屋,叫舍,田舍;比墩子大的,叫庄,村庄。户红子出了门,沿着一条两边是水塘只有中间一条埂的路走向庄子。

    庄子上早就热闹了。户红子一出墩子,就听到了人们的哄闹声,还有狗的吠猪的嗷。

    红子姐,早呀。户红子只顾往庄子上急急地走,一丛树后面突然冒出个人来,对她招呼。她一愣,说五更子你不去户爷家帮忙清早拔早地跑到这来做甚?五更子嘿嘿地笑了两声,然后用笼着的袖子擦了下鼻子,才道,我去喊人呢。户红子就不再搭理。可五更子却跟在了她后头,边走边说,红子姐,你说这香要是真不愿意,户爷会怎么样?户红子头也没回,说她能做主?意思是她不愿意又能如何?自古到今,哪有女子不嫁人的?嫁人是嫁人,可要是不愿意呢?不愿意,你怎知她不愿意?要是愿意,她还上吊?

    上吊?

    户红子顿了一下,脚上正好绊了一根树枝,她低下头,恨恨地将它一脚给踢飞了,正好落在前面的一丛矮树上。矮树上一只鸟也许还没睡醒,被这枝一落,吓得呀一声飞了。飞了出去多远却又飞了回来,冲着户红子又呀了一声,然后才真的飞了。

    五更子就乐。红子姐,它骂你呢。

    别扯你姨的蛋,说香怎么就上了吊?户红子一边问一边歪了歪头仄着耳朵朝庄子上听了听。

    庄子上还是吠的吠嗷的嗷,并没有什么人大呼小叫。

    拿根绳子往脖子上一套。五更子边说边用肘做了个动作,手懒得从袖子中拿出来。两腿一蹬……

    蹬你姨的脚,蹬!户红子边说边作势打向五更子。五更子头一缩,借机向前面跑了去。

    你去喊谁?

    喊他姨的脚。五更子学着户红子,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户红子站在那愣了下。对着五更子的背影呸了一声。然后急急地向庄子走去……

    一只鸟站在枝上,歪着脑袋看了看户红子,见她没工夫搭理它,跳了下,张了张翅膀,但没飞。另一只鸟从另一棵树上飞了过来,准备落在它旁边。可还没等落下,朴楞,又飞了开去。

    进到庄中,户红子的步子紧了紧。有人往户爷家那边与她一样紧着步子,也有人从户爷家那边过来,同样步子紧着。

    真的上了吊?户红子心里不由怦怦跳了起来。

    说起香,户红子可是看着她长大的,小时候,她还常常叫她姨。只是后来长大了,她小姐小姐地叫着,叫得她不再喊她姨,而改口跟着其他长工们一起喊起她红子姐——庄子上无论大小,都这样叫着她,就连户爷,也这么叫。没事时,大家都忘了她,一有事,就问,红子姐呢?意思是,她怎么不去将这事给做了。户红子与户爷家还沾着亲带着故。户红子的娘家妈叫户爷的爷姑父。他们还没出五福,所以香小姐叫她姨。那时候户爷还没成为爷,庄子上都叫他户癞痢。户癞痢一忙起来,家里的事顾不上。户红子就过来帮忙。也不叫帮忙,是当作家里事一样地做。久而久之,她就习惯了,有事没事都过来。当然,自己家有事,也可以不过来。户爷呢,也没拿她当外人,一家的吃穿用度,他几乎全供了。但自从户红子嫁了人,出了庄子到墩上,户爷就将原来的供着改成了月例,她就与其他长工一样,到了月底,也领一份工钱。当然,因她是女的,不叫长工,叫佣。

    做佣领工钱,本来是桩好事,可在户红子看来,与户爷就疏了一层。好在,亲也好,疏也罢,也只是心中那么一闪。闪过去也就过去了。该干什么户红子还是干什么。直到这个冬天前,户爷在码头上看着王庄上王爷家的蜜枣大船小车地运往四方,脸阴着,被户红子看出来他是在嫉妒着王爷,户爷便老不高兴地将她明里关心暗里是撵地给辞了。

    说起来,户红子也是真没拿户爷当外人。那天人们正扛的扛拉的拉背的背将王庄王爷的蜜枣往船上搬,户爷望着日渐落了下去的江水先是成了河,再有几天,可能就要成沟,不由感叹,说“秋分枯,春水铺”(意思是秋冬水少,春夏雨多),嘿嘿,这王庄的枣……后面的话户爷没说出来,意思怕是要烂在地里了。恰好给长工们送水的户红子路过,听到户爷的笑,随口就道,王庄没了枣,户爷的码头不是也没了水。她说的这“水”,是指钱财。意思是王庄没枣,户爷的上下力支也就没了着落。户爷本来是阴在心里笑的,没承想今天竟露了出来。更没承想,还被人看到了。尽管户红子不算外人,但看到了总是不好。当下没说什么,但第二天,就以码头水干了,长工们有的也散了,不忙了,她家里有事就不用过来了为由,将她给辞了。

    这样,户红子这几天,也就没到庄子上来,所以,五更子说香上吊,她是一点消息也没得到。

    红子姐,你也去看呀。迎面一个人与户红子打着招呼。户红子只顾想着自己的心思,待反应过来,那个人走过去了。

    真的上了吊?户红子眼泪就开始在眼眶里打起转。

    可是,都快要到户爷家了,却一点声音也没有——户红子不愿意说哭声。没有声音,表示人还没“走”。庄上的习俗,只有人“走”了,才可以大放悲声,否则,则为大不吉。香,为了什么事想不开呀!户红子在心里不知是怨还是恨地抑或是心疼地问了声。

    拐过一丛小树林,前面,就是户爷宅邸了。

    户爷家原来与庄子上的人家一样,不过三排立平房,但自从他成了爷后,原来的房屋推倒了,重新做起了现在的砖瓦,不仅尚墙上立了“马”字头,屋基还垫得高高在了上,如果从空中看,整个宅基成方形,方形的两边,是长工们的草棚,叫边屋,仿佛这方形的两条翅膀。前面的场院,也扩大了几倍,可用来一庄人在冬至日祭祀祖先。这祭祀,不单单给祖先上香、烧纸、放炮仗这些仪式,上过香烧过纸放过炮仗,还唱戏。每每开场戏,户爷都要站在台中央,先拜天后拜地,然后说上几句吉祥话,祈求一下风调雨顺。重点不在户爷说什么,而在户爷站在台上,那一拱手一指天一拜地,大家跟着拱跟着指跟着拜,既严肃也威仪,还带几分神秘。场院的两边,是两条水沟,水沟里栽着荷,养着鲤,还隔上十几米架上一座桥。桥也不是什么石桥拱桥,不过用几根树木绑在一起。虽然粗糙,但有了这桥,那种特有的院落味道就全出了来。户红子曾经还建议再修一两座亭子,可供长工们闲时坐在上面歇息。可户爷说那样惯了长工,没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