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红子说的收药，其实是拣的户爷吃的中药后的药渣——长工们的家，哪有钱买药？病了，除了硬扛着，还是硬扛着。也不知是哪一年哪一天，一个病得实在没办法的想去老爷家借钱买药的庄民，在进入户府时，发现横在路上撒着还在冒热气的药渣（据说，中药服后，那药渣得倒在路上，跨过的人越多，病人好得就越快）便拣了起来，回去再次加水煎上，结果，服下去，病竟然好了。自此，只要老爷家一倒出药渣，便立即有人拣了。

    厉害吗？王香小心地问。

    好多了，是码头上扛麻包积下的。户红子说到这，突然停了下来，望着王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今年王庄枣没了，想扛，也没得扛了，这日子还不知怎么过……

    可以种谷呀。

    种谷，户红子又叹了一声，不说那谷会不会还没长高就被虫给祸害了，就是长高了，长成了，长熟了，那一亩地又能打多少呀，还得交租。

    有总比没有好。王香不知说什么好地这样说。我这次回——

    户红子眼睛就睁大了，望着王香。

    是来借谷种的呢。

    你还回？户红子似乎没听清或是没听懂王香说的什么似地眼睛又大了大地道——她的意思是你本来就是户庄的，怎么能说“回”？

    当然要回，王庄是我家呢。

    王庄是你家？户红子说，你真的嫁给了……

    说什么呢，我没嫁。

    没嫁怎么能说是你家？

    没想到，户红子的这一问，回到户宅，二娘娘、娘，还有户爷也都这样问——

    远远地，户红子就叫了起来，老爷，夫人，香小姐回来了，叫得檐下的麻雀树上的鸟都飞了起来。

    首先跑出来的是三夫人。

    香，香，香——你回来了！

    接着是二夫人，原本急着向外跑的，可跨过门槛，见三夫人正扑过去，便停了下来，一手扶了门框，一手抬着不知是指还是招地笑着。

    户爷也听到了，他正在房中躺着吸烟。当听到户红子叫的第一声，他便听到了，手中的烟袋不由抖了一下，但他没有起身，一直待将烟锅中的烟丝嗞嗞地一亮一亮地吸得不亮了，这才走出来。

    走出来的户爷正好遇上两个夫人不知是扶还是拉抑或是挽地正带着王香去拜见大夫人。

    爷！

    但不是王香叫的，是三夫人。三夫人忽见户爷从房中出来，便用一直拉着王香胳膊的手轻轻带了一下她。

    王香抽出手，给户爷行了个万福，然后什么也没说，就走了过去。

    户爷怔怔地望着王香的背影，半天回不来神地那么望着。

    大娘娘大概也听到王香回来了，正在一阵紧似一阵地捻着佛珠，待王香进去，轻轻叫了声大娘娘，终于忍不住，停了捻动的手，转过身，阿弥陀佛，香，你回了？

    是的，大娘娘，香回来看你。

    阿弥陀佛。大夫人将王香上上下下看了一遍。长好了。

    别人都说她长瘦了，独大娘娘说她长好了。三夫人道。

    嗯，长高了。

    不，是好看了。二夫人道。

    王香也不辩，上前扶了大夫人，将她仔细地看了看，然后伸手替她捋了捋鬓角，说大娘娘——却又不知是说不下去还是不知说什么……

    大娘娘老了。

    王香摇了摇头，说，不，大娘娘不老。

    这时，二娘娘一边拉了下王香，说香到二娘娘那去，二娘娘有新做的糕。

    去你二娘娘那吃糕吧。大夫人立即双手合十，对王香道。可待王香真的要过去时，她忽又上前，再次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说那边待你可好？那边，是指王庄或是王爷。

    王香点了点头，说王爷一家对我很好，只是——

    大夫人没等王香“只是”说出来，便点了点头，接了声遭罪了，然后再次打量了一下王香，这才挥了挥手，说过去吧。

    王香就过去。

    二夫人告诉她，糕是她娘家新打的青蒿粑——在这江东，无论是户庄还是王庄，每到春天，当第一片新叶出来时，家家都要用最鲜的蒿尖尖打成糕，谓之“尝春”。只是，今年，虽然第一片新叶如往年一样如期而至，但王庄上却再也听不到那打糕的臼棰声和伴着那臼棰声的歌声。

    说到娘家，二夫人似乎才突然想起来，说你这回娘家，怎么就一个人？意思是，媳妇回娘家，至少得有个随从或是伴佣，王庄也是大庄，怎么这点讲究也没有？三夫人忙解释，说这不王庄遭了天灾，那王爷病得连话也不能说了么？啊哟，连话也不能说了。二夫人说完就看王香。三夫人又赶忙解释，说我上次回来不就说过吗，香过去……三夫人说完这三个字，却顿住了，不知再怎么解释，说香过去王爷并没有纳她做小还是说香在那边女儿不是女儿佣人不是佣人？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户红子的声音，香小姐，夫人，二子先生到了。

    几个人闻声就都向前面堂上望去，只见二子先生在户红子的引领下，正进来与户爷互相施礼打着招呼。